皇帝那句“保重自身”和深潭眼底一閃而過的寒芒，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璃看似平靜的心湖下激起了隱秘的漣漪。她知道，關(guān)于樓蘭擄掠周女、虐待周人后代的控訴，已經(jīng)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記。這印記雖淺，卻足以成為日后燎原的火種。她需要耐心地澆灌，小心翼翼地煽動。
機會很快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
幾日后的清晨，崔姑姑帶來了皇帝的旨意：念及璃公主初入深宮，恐有思鄉(xiāng)之情，且好學(xué)之心可嘉（指她日常看書），特賜其可隨時出入宮中**文淵閣**藏書樓一層閱覽典籍，以解煩憂，增廣見聞。
“文淵閣……”璃心中劇震，面上卻恰到好處地流露出驚喜與感激交織的復(fù)雜神色，“妾身……謝陛下隆恩！” 她深深拜下，聲音帶著一絲受寵若驚的顫抖。
文淵閣！那是大周皇家藏書重地！縱使只是一層，其蘊含的典籍也浩如煙海。更重要的是，那里匯聚的不僅是知識，更是大周帝國的輿圖、方志、乃至一些塵封的檔案！對她而言，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皇帝的用意是什么？是單純的恩寵？是對她“好學(xué)”的嘉許？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試探？想看看這位聲稱思念母親故國的樓蘭公主，究竟會對大周的哪些東西感興趣？
璃心中冷笑。無論出于何種目的，這把鑰匙，她接下了，并且會用它打開通往復(fù)仇核心的大門。
當天下午，璃公主便在崔姑姑和兩名宮女的陪同下，第一次踏入文淵閣。厚重的楠木大門開啟，撲面而來的是沉淀了數(shù)百年的墨香與紙張?zhí)赜械臍庀?。一層空間極為開闊，高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林立，上面整齊碼放著難以計數(shù)的典籍，分門別類，蔚為壯觀。陽光透過高窗灑落，在塵埃中形成一道道靜謐的光柱。
璃的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嘆與虔誠，如同朝圣者步入圣地。她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書架之間，指尖輕輕拂過書脊，眼神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她刻意挑選了一些關(guān)于大周各地風(fēng)物志、歷史雜記、甚至詩詞歌賦類的書籍翻閱，姿態(tài)專注而沉靜，完全符合一個初來乍到、對龐大帝國充滿好奇的異國公主形象。
崔姑姑和宮女們遠遠跟著，不敢打擾。
璃的目光卻在那些厚重的地方志和史部典籍上流連。她“無意”間抽出了一本《西北邊陲風(fēng)物志》，里面詳細記載了靠近樓蘭的幾個大周邊郡的地理、人口、物產(chǎn)，甚至……提到了歷史上幾次樓蘭騎兵的劫掠事件，語焉不詳，卻足以佐證她的控訴。
她的指尖在描述“邊民苦樓蘭游騎久矣”的字句上停留，呼吸微微急促，眼中再次泛起水光。她沒有掩飾這份“觸景生情”的哀傷，只是默默地將書放回原處，又拿起另一本。
幾天下來，璃公主成了文淵閣的?？?。她如同一個真正的書癡，一待就是大半日，安靜地閱讀，偶爾提筆抄錄一些優(yōu)美的詩詞或她覺得“新奇有趣”的風(fēng)俗。她的行為無可指摘，連暗中觀察的崔姑姑也漸漸放下了戒心，只當她是真的在排遣鄉(xiāng)愁，汲取知識。
然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在那些厚厚的、布滿灰塵的地方志和邊防奏報匯編中，璃公主那雙看似沉靜的眼眸，卻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捕捉著一切與樓蘭相關(guān)的信息。她特別留意那些記載了歷年邊境沖突、人口失蹤（尤其是婦女兒童）、以及樓蘭貴族惡行的只言片語。她將這些零散的信息如同拼圖碎片般，默默記在腦中，并在心中構(gòu)建起一幅關(guān)于樓蘭罪行的、更加詳實的地圖。
更重要的是，她發(fā)現(xiàn)了寶藏——一些被當作地方軼事記錄下來的、關(guān)于某某年某某郡某某村被樓蘭騎兵洗劫，擄走婦女若干的模糊記載！雖然語焉不詳，沒有具體姓名，但這正是她需要的！這些碎片化的記錄，就是她未來“名單”的雛形！
**“名單”計劃，正式啟動！**
璃開始有意識地、極其隱秘地收集這些信息。她不再僅僅閱讀，而是“出于對大周文化的仰慕”，開始認真地抄錄一些“優(yōu)美”的詩詞和“新奇”的風(fēng)俗。但在這些抄錄的紙張中，夾雜著她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極其微小的符號標記下的關(guān)鍵信息：時間、地點、被擄人數(shù)（哪怕只是“數(shù)人”、“十余口”這樣的模糊數(shù)字）。她將這些標記混雜在正常的筆記中，如同沙里藏金。
與此同時，她與小月、阿史那的聯(lián)系也借助文淵閣的掩護變得更加隱蔽和頻繁。文淵閣位置相對獨立，附近花木繁盛，路徑復(fù)雜，提供了天然的掩護。
* **小月**的任務(wù)更加明確：利用她與底層宮人建立的脆弱聯(lián)系，尤其是那些有混血背景或來自西北邊郡的宮人，旁敲側(cè)擊地打聽關(guān)于“被擄周女”的模糊傳說或家族傷痛。小月依舊保持著怯懦無害的樣子，只是在幫“思鄉(xiāng)心切”的公主打聽一些“家鄉(xiāng)舊聞”，無人起疑。偶爾，她會在與老花匠“偶遇”時，將一些模糊的線索（比如某個宮女提到祖上來自某個被劫掠過的村子）通過特定的暗語傳遞出去。
* **阿史那**則利用外圍侍衛(wèi)的身份和矯健的身手，在夜間輪值時，如同幽靈般潛入一些管理相對松懈的、存放舊檔的偏殿或庫房（這些地點由璃根據(jù)文淵閣看到的線索推測而出）。他無法帶走檔案，卻能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憑借過人的記憶力和專注力，記住一些關(guān)鍵信息片段——某個郡守奏報中提到“失蹤婦孺若干”，某個塵封的卷宗里夾著一張泛黃的、記錄著幾個被擄女子姓氏的殘破名單。這些信息，通過璃設(shè)計好的、在特定花園角落留下的“無意”丟棄的、帶有特殊刻痕的石子或枯枝，傳遞給璃。
璃公主如同一個最精密的樞紐，接收著來自明（文淵閣）、暗（小月、阿史那）兩條線的信息碎片。夜深人靜時，在漱玉軒的燭光下，她攤開那些看似平常的詩詞抄錄，對照著腦海中記憶的符號和接收到的信息，在另一張極其隱蔽的、藏在妝匣夾層里的薄絹上，用特制的、遇熱才會顯現(xiàn)的顏料，一筆一劃地勾勒、補充著那份“周羊”名單。
時間、地點、人數(shù)（盡可能精確）、可能的姓氏（哪怕只有一個字）、相關(guān)的惡行（如“盡屠”、“擄掠”、“充為奴”）……冰冷的文字，記錄著血淋淋的罪惡。每添上一筆，璃心中的恨意便淬煉得更加冰冷一分，復(fù)仇的藍圖也越發(fā)清晰。這份名單，將是未來刺向樓蘭心臟最鋒利、最無法辯駁的匕首！
**“暈厥”**
為了進一步加深皇帝心中對樓蘭的惡感，并鞏固自己“柔弱悲情”的形象，璃精心策劃了一次“意外”。
她選擇了一本記載著西北某郡在三十年前遭遇樓蘭大規(guī)模劫掠的地方志。里面有一段極其簡略卻觸目驚心的描述：“是歲冬，樓蘭游騎千余，破關(guān)入，焚三村，擄婦孺二百余口，盡屠老弱，掠財貨牲畜無算……郡守力戰(zhàn)殉國?！?/p>
璃公主獨自坐在文淵閣臨窗的角落，陽光灑在她身上，卻仿佛驅(qū)不散她周身的寒意。她“專注”地閱讀著這段文字，指尖在“擄婦孺二百余口”、“盡屠老弱”的字句上微微顫抖。她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
她仿佛被巨大的悲傷攫住，身體開始抑制不住地輕顫，淚水無聲地滑落，滴落在泛黃的書頁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她努力想合上書頁，手指卻顫抖得不聽使喚。
終于，在讀到“郡守力戰(zhàn)殉國”時，她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嗚咽，身體猛地一晃，手中的書卷“啪”地一聲掉落在地！緊接著，她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軟軟地從椅子上滑落，暈倒在地！
“公主！” 遠處侍立的宮女和聞聲趕來的文淵閣當值太監(jiān)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沖上前。
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皇帝趙珩耳中。
當皇帝趕到漱玉軒時，璃公主已經(jīng)“悠悠轉(zhuǎn)醒”，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仿佛靈魂都被抽離。崔姑姑守在一旁，眼圈微紅。
“怎么回事？”皇帝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崔姑姑連忙跪下回稟：“回陛下，公主殿下在文淵閣看書，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就……”她聲音哽咽，充滿了后怕，“太醫(yī)來看過了，說是悲痛攻心，急火交加所致……需好生靜養(yǎng)。”
皇帝的目光落在璃毫無血色的臉上，又掃過被宮人撿回、放在一旁小幾上的那本攤開的《西北邊陲風(fēng)物志》，書頁上淚痕猶在，正好停留在那段描述樓蘭暴行的文字上。
一切，不言而喻。
皇帝沉默地走到榻邊。璃仿佛才察覺到他的到來，空洞的眼神微微轉(zhuǎn)動，聚焦在他身上。那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悲痛和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陛下……”她的聲音虛弱得如同蚊蚋，帶著哭腔，“那書上……寫的……都是真的嗎？二百多口人……孩子……老人……母親……” 她語無倫次，仿佛被可怕的景象折磨著，身體微微蜷縮起來，像個受驚的孩子。
她沒有直接控訴樓蘭，只是用最直觀的痛苦反應(yīng)，將那段冰冷的文字所代表的血腥慘劇，血淋淋地攤開在了皇帝面前。她的暈厥，她的蒼白，她的眼淚，她的恐懼，都是最有力的無聲控訴！
皇帝看著眼前這個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被故國同胞的悲慘遭遇折磨至此的少女，再想到她自身手腕上的鞭痕和她母親的命運……樓蘭的罪行，已經(jīng)不再是遙遠的文字記載，而是通過這個活生生的、承受著雙重苦難的“受害者”，具象化地呈現(xiàn)在他眼前。
他伸出手，似乎想安撫她，卻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最終只是輕輕拂開她額前被冷汗浸濕的碎發(fā)。這個動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憐惜的意味。
“都過去了?！被实鄣穆曇舻统?，帶著一種安撫的力量，卻比任何嚴厲的斥責(zé)都更讓璃心中冷笑。她知道，“過去”只是表象，她點燃的怒火，正在他心底悄然蔓延。
“好好養(yǎng)著?！被实凼栈厥?，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那本書，“那些書……你若想看，讓崔姑姑挑些輕松些的送來。”
他沒有禁止她再去文淵閣，只是讓她看“輕松些”的。這看似關(guān)懷，實則也是一種不動聲色的限制和觀察。
璃虛弱地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滑落，沒入鬢發(fā)。她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謝陛下……妾身……知道了?！?/p>
皇帝沒有多留，轉(zhuǎn)身離開。腳步聲沉穩(wěn)依舊，但璃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比來時更加沉凝了幾分。
直到皇帝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殿外，璃才緩緩睜開眼。眼中的脆弱和淚水瞬間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清明和一絲計謀得逞的銳利。
她看向小幾上那本攤開的書。
**二百余口……**
她在心中默念，指尖在錦被下微微蜷縮。
這只是開始。
仁慈的陛下，您心中那根名為“樓蘭之惡”的刺，我會讓它……越扎越深！
而文淵閣……將是我埋葬樓蘭的……最佳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