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毒得像個燒紅的鐵秤砣，懸在老鴰嶺頂那片死氣沉沉的鉛灰天上，
往下潑灑著白晃晃的光。這光砸在光禿禿的山梁子上，砸在亂石灘那些灰白嶙峋的怪石上，
再被毫無遮攔地反射回來，空氣都被烤得扭曲變形，吸進肺里，火辣辣地灼著喉嚨。
一絲風(fēng)都沒有，只有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燥熱和死寂。
連那些平日里聒噪得煩人的山螞蚱，此刻都蔫頭耷腦地藏在石縫里，啞了火。
老骨頭蹲在亂石灘邊緣一塊半人高的青石墩子上，像一截被雷劈焦又風(fēng)干了幾十年的老樹樁。
他裹著一身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的靛藍(lán)粗布褂褲，袖口和褲腿都用麻繩緊緊扎著。
頭上扣著一頂破舊的草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溝壑縱橫、如同老樹皮般的臉，
只露出一個線條硬朗、緊抿著的下巴。下巴上灰白的胡茬像鋼針一樣支棱著。他佝僂著背，
枯瘦但異常結(jié)實的手指間，夾著一根自己卷的旱煙。劣質(zhì)的煙葉子燃燒著，
冒出辛辣嗆人的青煙，繚繞在他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前。他瞇縫著眼，
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目光，穿透草帽的陰影和蒸騰的熱浪，
沉沉地落在前方那片被圈起來的區(qū)域——老鴰嶺亂葬崗。這片地方地勢低洼，
像個巨大的破瓦盆。盆底，東一簇西一堆地隆起些低矮的土包，
大多早已被雨水沖刷得不成形狀，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朽木茬子。
枯黃的茅草和幾株歪脖子酸棗樹稀稀拉拉地點綴其間，更添荒涼。
漫著一股子混合著塵土、腐朽木頭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淡淡的、若有似無的尸土腥氣的怪味。
死寂，絕對的死寂，連只烏鴉都懶得在這里落腳?！袄瞎穷^叔！都…都備好了！
”一個穿著嶄新工裝、戴著紅袖箍的年輕人，小跑著過來，臉上堆著笑，額頭上一層油汗，
聲音在燥熱的死寂里顯得有些突兀。他是鄉(xiāng)里派下來的小干事，姓王，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這次遷墳。
他身后跟著十幾個漢子，都是附近村里臨時征調(diào)來的壯勞力，
個個穿著汗?jié)竦谋承幕蚬庵蜃?，手里拿著鐵鍬、鎬頭、繩索，
還有幾塊邊緣磨損得厲害的舊門板。他們聚在稍遠(yuǎn)些的地方，三三兩兩地蹲著或站著，抽煙，
喝水，低聲交談，眼神卻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亂葬崗深處，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緊張和忌憚。
老骨頭沒應(yīng)聲，只是從青石墩子上慢吞吞地挪下來。落地時，
那雙穿了不知多少年、鞋底都快磨平的千層底布鞋踩在滾燙的碎石上，
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他把旱煙頭在鞋底上摁滅，火星子滋啦一下滅了。
他走到亂葬崗邊緣那堆準(zhǔn)備好的家什旁邊。最顯眼的是一個用老柳木打成的長條箱子，
漆面早已斑駁脫落，露出木頭本來的紋理，透著一股子沉甸甸的歲月感。箱子沒上鎖，
搭扣是黃銅的，磨得锃亮。老骨頭伸出枯瘦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打開了箱子。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年香灰、朱砂、草藥和某種類似硫磺的奇異味道撲面而來。
箱子里分門別類地放著拾骨匠吃飯的家伙：幾把大小不一、磨得雪亮、形狀奇特的短柄刷子，
扎緊、粗細(xì)均勻的竹篾；一個沉甸甸的、油光發(fā)亮的黃銅羅盤；幾包用油紙仔細(xì)包好的東西，
里面朱紅色的粉末和黑色的塊狀物；還有一把尺許長、刀身狹長、刃口閃著幽幽寒光的短刀，
刀柄是烏木的，磨得圓潤光滑。老骨頭沒看那些圍觀的漢子，也沒理會小王干事的欲言又止。
的線香；一小疊邊緣裁剪成鋸齒狀的粗糙黃裱紙；一小壇子渾濁粘稠、氣味辛辣刺鼻的燒酒。
他拎著這些東西，獨自一人，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亂葬崗深處。
他選了一塊相對平坦、視野開闊的碎石地，面朝亂葬崗。彎腰，用腳掃開地面的碎石浮土，
露出下面相對硬實的黃土地面。他蹲下身，將三根深紫色的線香穩(wěn)穩(wěn)地插在土里，呈品字形。
又從小壇子里倒出一點渾濁辛辣的燒酒，灑在線香前面。接著，他拈起一張粗糙的黃裱紙，
用枯瘦的手指極其利落地三兩下就撕出一個歪歪扭扭、卻神形兼?zhèn)涞男∪诵螤?。做完這一切，
他掏出火鐮火石?！班?！嚓！”幾下，火星迸濺，點燃了那三根深紫色的線香。
一股極其濃郁、甚至有些嗆人的奇異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壓過了亂葬崗原有的腐土味。
線香燃燒得很慢，頂端凝聚起一點深紅的火頭，冒出筆直向上的、淡青色的細(xì)煙。
老骨頭后退一步，雙手合十，對著那三根燃燒的線香和地上那個粗糙的紙人，
深深地彎下了佝僂的腰背。他沒有出聲，嘴唇卻在無聲地翕動著，
像是在默念著什么古老而充滿禁忌的詞句。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如同刀刻斧鑿般的臉上，
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肅穆。他那雙渾濁的老眼，
在裊裊升起的淡青色煙霧后面，亮得驚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映照著這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死亡之地。整個過程無聲無息，
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莊重和難以言喻的壓迫感。遠(yuǎn)處那些蹲著的漢子們，
不由自主地都停下了交談，連呼吸都放輕了許多，
眼神復(fù)雜地看著那個在熱浪和香霧中獨自祭拜的佝僂背影。祭拜完畢，老骨頭直起身。
那三根深紫色的線香才燒下去一小截，青煙依舊筆直向上。他看也沒看身后，
徑直走到小王干事和那群漢子面前，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石頭：“時辰到了。動手。
記著規(guī)矩：” 他枯瘦的手指一根根豎起，每一個字都像釘子砸進木頭里： “一、開棺前，
遮陽布先蓋好，一塊磚都不能露！見不得光！” “二、起骨，手要穩(wěn)，心要靜！
骨頭渣子也得給我撿干凈！” “三、紅布裹骨，竹篾捆扎，裹三層，扎九道！一道不能少！
” “四、裹好的‘金斗’，臉朝祖墳方向，腳沖水！別給我擺岔了！
” “五、起出來的朽木、爛布、零碎，就地?zé)?！灰也得給我埋實誠了！
”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緩緩掃過每一個漢子的臉，
最后停留在小王干事那有些發(fā)白的臉上：“最緊要的——甭管看見啥，甭管聽著啥，閉上嘴，
干好你手里的活兒！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驚了‘主家’，誰也擔(dān)待不起！
聽明白了？”漢子們被他那眼神和話語里的寒意懾住，都下意識地點頭，
喉嚨里擠出含糊的應(yīng)和聲。小王干事也趕緊抹了把汗，連連點頭：“明…明白！老骨頭叔！
都聽您的！都聽您的！”老骨頭不再言語。他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柳木箱子，
從中取出那塊巨大的、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的黑布——遮陽布。那布又厚又沉，
顏色是那種吸飽了陽光和陰氣的純黑，不透一絲光亮。
他枯瘦的手臂爆發(fā)出與年齡不符的力量，將那沉重的黑布抖開，
像展開一面巨大的、不祥的旗幟?！皠邮郑 彼秃纫宦?。漢子們?nèi)鐗舫跣?，紛紛抄起家伙?/p>
跟著老骨頭，像一群沉默的工蟻，涌向亂葬崗深處那些早已被圈定、插著木簽的墳包。
鐵鍬和鎬頭刨開干燥松散的浮土和碎石的聲音，沉悶地響起。塵土飛揚起來，
在毒辣的日頭下形成一片迷蒙的黃霧。汗水順著漢子們古銅色的脊背往下淌，
在塵土中沖出幾道泥溝。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工具碰撞泥土石塊的聲音，
在這死寂的山坳里單調(diào)地回蕩。老骨頭沒有親自挖土。他像一尊沉默的監(jiān)工，
抱著那塊巨大的遮陽布，佝僂著背，在幾個正在挖掘的墳包間緩緩踱步。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銳利地掃過每一處挖掘點，不時低沉地提醒一句：“左邊刨淺了，
當(dāng)心棺頭！”“右邊下鍬輕點！有朽木茬子！”他的注意力，
大部分時間都停留在亂葬崗最深處、靠近一面陡峭石壁下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包上。
那墳包格外低矮，幾乎與地面平齊，上面覆蓋的土層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暗紅色，
像是被血浸透后又風(fēng)干了無數(shù)次。周圍寸草不生，只有幾塊嶙峋的黑石半埋半露。
兩個漢子正小心翼翼地清理著上面的浮土碎石。突然，天空毫無征兆地暗了下來！
一大片濃重如墨的烏云，不知從哪個山坳里飛快地涌出，瞬間吞噬了剛才還毒辣刺眼的日頭！
天地間驟然陷入一片昏沉！緊接著，一道慘白的、扭曲的閃電猛地撕裂了鉛灰色的天幕，
如同巨蟒當(dāng)空狂舞！“咔嚓——！??！”震耳欲聾的炸雷幾乎在同一時間轟然爆響！
那聲音如此之近，如此狂暴，仿佛就在人的頭頂炸開！
整個亂葬崗的地面似乎都隨之震動了一下！碎石簌簌滾落！“我的娘哎！
”一個正揮著鎬頭的漢子嚇得手一哆嗦，鎬頭“哐當(dāng)”一聲砸在旁邊的石頭上，火星四濺。
其他漢子也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霹靂驚得渾身一抖，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驚恐地抬頭望天。
豆大的、冰冷的雨點，毫無預(yù)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就由疏轉(zhuǎn)密，
連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雨水砸在滾燙的亂石灘上，激起一片片帶著土腥味的白煙！“糟了！
遮陽布！快！快蓋上！”老骨頭臉色劇變，渾濁的老眼里第一次閃過一絲驚駭！他嘶聲大吼，
抱著那塊沉重的黑布，像一頭被激怒的老豹子，
猛地?fù)湎蚴谙履莻€剛剛清理出棺木輪廓的暗紅色墳包！那兩個挖墳的漢子也反應(yīng)過來，
手忙腳亂地幫著老骨頭，將那巨大的、吸飽了雨水的沉重黑布，奮力地拉扯開，
試圖覆蓋住那口剛露出腐朽棺蓋的薄皮棺材！雨水冰冷刺骨，瞬間澆透了所有人的衣衫。
視線被白茫茫的雨簾阻隔?；艁y中，老骨頭枯瘦的手臂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
死死拽住黑布的一角，將它往下壓！另外兩個漢子也拼盡全力拉扯著！可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猛烈的、裹挾著碎石和冰冷雨水的怪風(fēng)，
毫無征兆地從石壁的縫隙里呼嘯著卷了出來！像一只無形的巨手，
狠狠拍在那塊剛剛蓋上去、還沒捂嚴(yán)實的巨大遮陽布上！“呼啦——！
”沉重的黑布被那股怪風(fēng)猛地掀起一角！雨水瞬間灌了進去！老骨頭只覺得一股巨力傳來，
手中緊拽的黑布猛地一滑！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塊沉重的遮陽布被狂風(fēng)掀起了一角！
就是這一角！昏天暗地的雨幕中，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再次撕裂蒼穹！“咔嚓——?。?！
”炫目的電光如同死神的探照燈，瞬間照亮了亂葬崗，
也精準(zhǔn)無比地、毫無遮攔地劈進了那塊被掀開的黑布一角之下！電光石火間，
老骨頭那雙渾濁卻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透過被狂風(fēng)掀起的黑布縫隙，捕捉到了棺材里的景象！
轟——！仿佛一道無形的驚雷在他腦子里炸開！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棺材里躺著的，根本不是什么腐朽的白骨！那是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身衣裳！
一身極其刺眼、極其鮮艷、如同剛剛浸染出來、潑灑著淋漓鮮血般的大紅色綢布衣裳！
那紅色在慘白的閃電映照下，紅得妖異，紅得驚心動魄，
與周圍腐朽的黑木、潮濕的黃土形成了地獄般的反差！更令人頭皮炸裂的是，那女人的臉！
沒有腐爛！沒有朽壞！那是一張完整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臉！
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白色，像蒙了一層冷霜的玉石，卻光滑得沒有一絲皺紋！
五官清晰，眉毛細(xì)長，鼻梁挺直，嘴唇緊閉著，顏色是詭異的烏紫色！她的眼睛緊閉著，
濃密的睫毛如同兩把小扇子，在慘白的電光下，根根分明！她靜靜地躺在那里，
雙手交疊著放在胸前，姿態(tài)甚至帶著一種詭異的安詳！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場沉睡，
隨時都會睜開那雙眼睛！這……這哪里是埋了幾十年的尸骨？！這分明是剛下葬不久的新尸！
不！新尸也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如此……鮮活！“蔭……蔭尸！紅衣蔭尸！
”一個離得近的漢子也瞥見了棺材里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尖叫，
連滾爬爬地向后跌去，一屁股坐在泥水里，手腳并用地向后蹭！“紅衣蔭尸？！
”其他漢子聽到這四個字，如同聽到了地獄的召喚，瞬間炸了鍋！
驚恐的喊叫、倒吸冷氣的聲音響成一片！有人丟了鐵鍬，有人直接癱軟在地！
巨大的恐懼如同瘟疫般在冰冷的雨幕中蔓延！“閉嘴！都給我閉嘴！
”老骨頭猛地發(fā)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他額頭上青筋暴起，
眼珠子因極度的驚駭和暴怒而布滿血絲！他像瘋了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
死命地將那塊被狂風(fēng)掀起的沉重黑布往下拽！枯瘦的手臂肌肉虬結(jié)，
骨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咯吱聲！“蓋?。】旖o我蓋?。?！”他嘶吼著，
聲音在狂暴的雷雨聲中顯得異常凄厲！另外兩個稍微膽大的漢子也被老骨頭的瘋狂所感染，
強忍著無邊的恐懼，連滾爬爬地?fù)渖蟻?，手腳并用，
死死地壓住那被狂風(fēng)和雨水鼓蕩的黑布邊緣！三個人，如同在與無形的惡魔角力，
在冰冷的泥水和狂暴的雷雨中，
拼盡全力地將那塊巨大的、吸飽了雨水變得無比沉重的遮陽布，
一寸一寸地重新壓回那口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薄棺之上！終于！“砰！
”沉重的黑布邊緣重重地砸在濕滑的泥地上，濺起一片泥漿！將那口薄棺，
連同里面那具穿著刺眼紅衣、面容如生的詭異女尸，徹底、嚴(yán)密地蓋在了下面！
隔絕了外面慘白的電光和冰冷的雨水！老骨頭脫力般地踉蹌了一步，差點跪倒在泥水里。
他佝僂著背，雙手死死撐住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冰冷的雨水順著他草帽的破邊沿和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渾濁的老眼里，
那驚濤駭浪般的恐懼并未退去，反而沉淀為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
他死死盯著那塊覆蓋在墳包上的、在風(fēng)雨中微微起伏的沉重黑布，仿佛能穿透那層阻礙，
看到下面那具紅衣如血、面容如生的恐怖存在。雨水，冰冷刺骨，順著老骨頭草帽的破邊沿，
匯成渾濁的水線，流進他溝壑縱橫的脖頸里。他佝僂著背，雙手死死撐著膝蓋，
枯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深陷進濕透的粗布褲子里，骨節(jié)泛白。
胸腔里如同塞了一團浸透冰水的破棉絮，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和濃重的血腥味。
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塊覆蓋在墳包上、在風(fēng)雨中沉重起伏的黑布，
仿佛要穿透那層濕漉漉的屏障，釘死里面那具紅衣如血、面容如生的恐怖存在。
“老…老骨頭叔…這…這咋辦？”小王干事連滾爬爬地湊過來，臉色比死人還白，
嘴唇哆嗦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雨水把他嶄新的工裝徹底澆透，緊緊貼在身上，
更顯出他此刻篩糠般的顫抖。他身后那群漢子，更是如同驚弓之鳥，遠(yuǎn)遠(yuǎn)地縮在雨幕里，
眼神里充滿了無邊的恐懼，沒人敢再靠近那被黑布蓋住的墳包半步。老骨頭沒有立刻回答。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直起一點腰，目光從那塊黑布上移開，如同兩把冰冷的刀子，
緩緩掃過周圍一張張驚惶失措的臉，最后落在小王干事臉上。那眼神里沒有責(zé)備，
也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死寂的凝重。“蓋棺。
”老骨頭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輪摩擦鐵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原坑，
深埋。埋死！埋實！”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那塊黑布，
眼神深處掠過一絲無法言喻的忌憚，“這‘主家’…動不得！驚醒了…誰都活不了！
”“埋…埋回去？”小王干事一愣，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好好好！
埋回去！馬上埋！快！快動手！填土！埋死它！”他轉(zhuǎn)過身，對著那群驚恐的漢子嘶聲喊叫，
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漢子們?nèi)鐗舫跣?，雖然依舊恐懼，但比起開棺面對那恐怖的東西，
填土顯然容易接受得多。他們慌忙抄起丟在地上的鐵鍬，也顧不上冰冷的雨水，
開始七手八腳地將剛剛刨開的濕泥碎石，瘋狂地往那塊覆蓋著黑布的墳包上填埋！鐵鍬揮舞，
泥漿飛濺，動作慌亂而粗暴，只想盡快將那不祥之物重新封回地底。老骨頭沒有再說話。
他默默地走到自己的柳木工具箱旁，彎下腰，開始收拾東西。
那把磨得雪亮的短刀、那些鮮艷的紅布、那些奇特的刷子…他一件一件地拿起，
動作緩慢而沉重，帶著一種近乎訣別的儀式感。他將它們仔細(xì)地放回箱子，合上搭扣。
那黃銅的搭扣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在嘩嘩的雨聲中微不可聞。
就在他準(zhǔn)備提起箱子離開時，一個幫忙填土的漢子，手里拿著一把沾滿泥漿的短柄刷子，
小跑著過來，臉上帶著點討好和如釋重負(fù)：“老骨頭叔，您的刷子…掉那邊泥地里了，
剛刨出來…”老骨頭目光落在那把刷子上。刷毛上沾滿了黃黑色的濕泥，
原本灰白的顏色幾乎看不見了。他枯瘦的手伸出，接過了那把冰冷的、沾滿泥漿的刷子。
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刷柄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的麻意，
如同毒蛇般猛地順著指尖竄了上來！老骨頭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沒有看那漢子，
只是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啞聲道：“嗯。謝了。”他隨手將那把沾滿泥漿的刷子，
扔進了敞開的柳木箱子里，沒有擦拭。然后，他合上箱蓋，提起那沉甸甸的箱子，佝僂著背，
一步一步，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白茫茫的雨幕深處。雨水很快打濕了他單薄的衣衫，
貼在他枯瘦的脊背上，那背影在風(fēng)雨中顯得格外蒼涼而孤獨，很快消失在亂石灘的拐角。
遷墳的活兒，到底還是草草結(jié)束了。除了那口被重新深埋的紅衣棺，
其他幾座無主墳的骸骨都被起了出來，用紅布裹好，
裝進臨時釘好的薄皮匣子（俗稱“金斗匣”），
被一輛破舊的拖拉機“突突突”地拉到了鄉(xiāng)里新劃定的公墓山安葬。整個過程異常沉默，
沒人再提那個雨天的亂葬崗，更沒人提那口被黑布蓋住、又匆匆埋回去的薄皮棺材。
恐懼像一塊巨大的、濕透了的裹尸布，沉甸甸地蒙在每個人的心頭，也壓在了老鴰嶺的上空。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老骨頭蹲在自家那間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門口的門檻上。
夕陽的余暉給院子里幾棵蔫頭耷腦的棗樹鍍上了一層毫無暖意的暗金色。他叼著旱煙袋，
吧嗒吧嗒地抽著，辛辣的煙霧繚繞在他那張如同風(fēng)干橘皮般的臉上。渾濁的目光有些渙散，
沒有焦點地望著院子里被雞刨得亂七八糟的泥地。他在等。
等那幾個幫忙遷墳的漢子把他吃飯的家什送回來。拾骨匠的規(guī)矩，工具用完了，
得由主家（這次是鄉(xiāng)里）派人原封不動地送回。尤其是他那把從不離身的烏木柄短刀，
還有那幾把祖?zhèn)鞯墓撬ⅰＤ荷珴u濃，雞鴨都回了窩。院門外終于傳來了腳步聲，
還有漢子們壓低了嗓門的說話聲?！袄瞎穷^叔在家嗎？”是那天送還刷子的那個漢子的聲音，
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討好。老骨頭沒起身，只是從門檻上挪了挪屁股，讓開點道，
啞聲道：“進來吧?！遍T被推開，三個漢子魚貫而入，
領(lǐng)頭的手里正抱著老骨頭那個沉甸甸的柳木工具箱。院子里沒點燈，
只有灶房里透出一點昏黃的光線?！笆?，您的家伙什兒，給您送回來了。
”領(lǐng)頭的漢子把箱子小心地放在老骨頭腳邊的泥地上，臉上堆著笑，“都在這兒了，您點點？
”老骨頭渾濁的目光掃過那箱子，又掃過三個漢子明顯帶著緊張和躲閃神色的臉。他沒說話，
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打開了箱蓋。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陳年香灰、朱砂、草藥和泥土腥氣的味道飄散出來?；璋抵?，
到里面的東西大致都還在：黃銅羅盤、油紙包、紅布卷、竹篾捆……甚至那把烏木柄的短刀，
也靜靜地躺在它該在的位置，刀身反射著灶房透出的微光，幽幽的。老骨頭的手沒有停。
他枯瘦的手指在箱子里緩慢而精準(zhǔn)地?fù)芘?。拿起那把短刀，掂了掂?/p>
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又拿起那幾把刷子——大的，小的，硬毛的，軟毛的……一把，
兩把，三把……他的動作停了下來。箱子里，只剩下三把刷子。少了一把。
少的正是那天在亂葬崗泥地里撿回來、沾滿泥漿的那把短柄硬毛刷。
老骨頭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渾濁的老眼，在昏暗中驟然收縮了一下，如同針尖！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無聲無息地爬了上來。“刷子呢？”他抬起頭，聲音低沉沙啞，
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椟S的光線下，
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一半隱在陰影里，顯得格外陰郁。三個漢子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領(lǐng)頭的那個更是臉色一白，額頭上瞬間沁出一層細(xì)密的冷汗。他搓著手，眼神躲閃著，
支支吾吾地道：“刷…刷子？都在…都在箱子里啊叔…那天…那天雨太大了，
亂糟糟的…許是…許是掉哪處泥坑里…沒…沒找著？”旁邊一個漢子也趕緊幫腔，
聲音干澀：“是…是啊老骨頭叔！那鬼地方，雨一澆，到處是泥漿子…真…真沒找著！
就…就少一把刷子…要不…要不您看…我們幾個湊點錢…”“不用了。
”老骨頭打斷了他們的話。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剪刀，
瞬間剪斷了漢子們語無倫次的辯解。他沒再看那三個如坐針氈的漢子，
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合上了柳木箱的蓋子。黃銅搭扣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在寂靜的院子里顯得格外清晰。“回吧?！彼鲁鰞蓚€字，重新叼起了早已熄滅的旱煙袋，
目光重新投向院子里那片被暮色吞噬的黑暗，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三個漢子如蒙大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