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的「皇朝」KTV最大的帝王包間里,空氣像被灌了鉛。
濃烈的酒精味混合著嘔吐物的酸腐,沉甸甸地壓在每個角落。震耳欲聾的音樂已經(jīng)停了,
霓虹燈球兀自旋轉(zhuǎn)著,在狼藉的桌面和橫七豎八的人影上投下混亂的光斑。
七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半小時前還在為誰是真正的“千杯不倒”吵得臉紅脖子粗,
如今卻像被抽了骨頭,癱軟在昂貴的皮沙發(fā)和油膩的地毯上,一動不動。
“龍哥……龍哥你醒醒!喝點解酒茶!” 黃毛孫浩的聲音帶著哭腔,
拼命搖晃著沙發(fā)中央那個體格壯碩的身影。趙飛龍,
今晚這場“酒王爭霸賽”的發(fā)起者兼公認(rèn)種子選手,此刻面色灰敗,嘴唇透著詭異的青紫色,
任憑孫浩怎么推搡都毫無反應(yīng)。
“浩子……別、別晃了……” 躺在趙飛龍腳邊的李想艱難地掀開眼皮,
眼白里布滿可怕的血絲,“我……我感覺要飄起來了……” 話沒說完,
一陣劇烈的反胃涌上來,他猛地側(cè)頭,“哇”地一聲,又吐出一灘夾雜著紅色血絲的穢物,
隨即腦袋一歪,徹底沒了聲響?!袄钕耄?!” 旁邊的張騰宇離得最近,
嚇得從沙發(fā)滑坐到地上。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探李想的鼻息,自己的手卻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
伸出去一半又縮了回來。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他殘存的那點酒意。
他環(huán)顧四周——他爹是靠倒騰建材發(fā)家的張百萬,從小用錢把他喂大,
張騰宇字典里從來沒有“慫”字。可現(xiàn)在,看著地上、沙發(fā)上這些平日吆五喝六的兄弟,
個個臉色死灰,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一種滅頂?shù)暮膺o了他的心臟。
“報警……快報警!” 張騰宇終于撕心裂肺地吼出來,聲音因為恐懼而扭曲變形。
包間門被撞開,KTV的值班經(jīng)理和服務(wù)生看到屋內(nèi)的景象,全嚇傻了。
空氣里彌漫的死寂比酒氣更濃重。第一輛救護(hù)車刺耳的笛聲撕裂午夜的城市寧靜時,
趙飛龍他媽,周芳,正坐在老舊小區(qū)的家中沙發(fā)上打盹。
窗外熟悉的引擎轟鳴和急促剎車聲讓她一個激靈,心里猛地一沉。
兒子晚上出門前那興奮又帶著炫耀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媽,今兒龍哥攢的局,不醉不歸!
給你掙個‘酒王’兒子回來!” 她眼皮突突直跳,一把拉開窗簾。
救護(hù)車的藍(lán)光正正打在樓下趙飛龍租住的車庫卷閘門上,
幾個白大褂正七手八腳地從里面抬出一個裹著毯子、人事不省的人形?!帮w龍——!
” 周芳的尖叫卡在喉嚨里,她甚至來不及換鞋,趿拉著拖鞋就沖出家門。
當(dāng)她連滾帶爬地?fù)涞骄茸o(hù)車后門時,擔(dān)架上那張毫無血色的、熟悉的年輕臉龐,
讓她魂飛魄散。一路跟著救護(hù)車到了市中心醫(yī)院急診大樓門口,周芳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刺眼的冷光燈下,她看到了幾張和她一樣慘白、驚惶的臉——是孫浩他爸孫強(qiáng),
開著個小型汽修廠,此刻那沾滿油污的工作服都沒換,正蹲在地上抱著頭;李想他爸,
老實巴交的初中語文教師李文杰,眼鏡滑到鼻尖,
呆呆地看著急診室亮起的紅燈;還有一個被西裝革履保鏢攙扶著、幾乎站不穩(wěn)的中年胖子,
那是張騰宇他爸,張百萬張建國,臉上的肥肉因為驚駭和憤怒而不停地抖動?!霸趺椿厥??
啊?我家騰宇怎么回事?”張建國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他推開保鏢,
眼睛血紅地沖到急診醫(yī)生面前。急診醫(yī)生摘下聽診器,疲憊不堪,
語氣卻像冰一樣冷:“初步診斷,深度酒精中毒,極可能是假酒,里面摻了高濃度的甲醇。
情況非常危險。誰是家屬?簽字搶救!” 他急促地掃過幾張絕望的臉,“不止一個!
一下子送來七個!都是中毒!你們這些孩子……不要命了嗎?!
”后面的幾個家長幾乎是同時癱倒或癱靠在墻上。周芳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耳朵里嗡嗡作響,
只有一個聲音無限放大——“深度酒精中毒,摻了甲醇”。甲醇!
新聞里聽過那么多喝了假酒失明甚至喪命的事……她眼前一黑,
全靠扶住冰涼的墻壁才沒有倒下?;靵y中,
不知哪位護(hù)士急匆匆地喊了一句:“這濃度太高了!器官衰竭指標(biāo)飆升!快!腎上腺素!
準(zhǔn)備插管!”聲音在死寂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尖銳。希望如同暴風(fēng)雨夜的燭火,微弱又飄搖。
每過一分鐘,家長們的恐懼就更深一層。時間在慘白的燈光和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氣味中,
凝固了。時間凝固在凌晨四點十分。急診搶救室那兩扇沉重的、隔絕生死的門,
再次被從里面推開。不是之前的行色匆匆或是急切傳喚,門開的動作緩慢而沉重,
帶著一種儀式般的殘酷。領(lǐng)頭的主任醫(yī)師姓陳,他摘下口罩,
露出的臉色比墻壁還要蒼白幾分。他沒有看圍上來的任何一位家長,
眼神空洞地投向遠(yuǎn)處走廊盡頭模糊的光點,聲音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節(jié)哀……我們……盡力了?!?幾個字,像冰錐,
狠狠刺穿了殘存的幻想?!笆裁??!”張建國最先爆發(fā)出嘶吼,
他肥胖的身體像一座失控的堡壘,猛地撞開旁邊的孫強(qiáng),幾步?jīng)_到醫(yī)生面前,“你再說一遍?
誰盡力了?!??!你們這幫廢物!老子給你們捐那么多設(shè)備白捐了?!
”陳主任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像一尊冰雕,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疲憊和幾乎看不見的悲憫。
“七位病人,”他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鉆進(jìn)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
“全部,搶救無效。深度昏迷,甲醇導(dǎo)致呼吸循環(huán)衰竭,多器官功能迅速崩潰……回天乏術(shù)。
死亡時間……間隔不久?!睕]有驚呼,沒有怒罵。那一刻,時間真的停止了??諝獗怀榭?,
巨大的真空吞噬了一切聲響。砰!周芳,
這個一輩子要強(qiáng)、獨自拉扯兒子長大的普通紡織女工,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
直挺挺地倒向冰冷的地面,后腦勺撞在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她不省人事。
李想的父親李文杰,那位總是在講臺上文質(zhì)彬彬的教書匠,鏡片后的雙眼瞬間失去了焦距,
身體搖晃著,喉嚨里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嗬嗬聲,仿佛溺水的魚。他靠著墻,一點一點滑坐到地上,
雙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白得嚇人。孫強(qiáng)的反應(yīng)更直接,
他像一頭被逼瘋了的困獸,赤紅著眼,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嚎,猛地沖向墻壁,
拳頭不要命地砸向堅硬的瓷磚,一下,又一下,鮮紅的血跡迅速染紅了白色的墻面。
張建國沒有嚎叫,沒有倒下,甚至臉上那種暴怒的紅色也迅速褪去,只剩下失血般的灰敗。
他挺直的身體像瞬間被抽走了脊梁,微微佝僂,死死盯著陳主任:“七……七個?
都……都沒了?”陳主任無聲地點了點頭,目光掃過這一地悲愴,沉重得如同山巒。
“……假酒源頭在查。但結(jié)果……改變不了?!?他又補(bǔ)充了一句,
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然后轉(zhuǎn)身,帶著身后的醫(yī)護(hù)人員,腳步沉重地走回那片生死戰(zhàn)場,
留下沉重的門扉再次緩緩合攏。門的關(guān)閉像最后一道喪鐘。張建國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他那張平時總帶著精明算計、逢人就笑的臉,此刻僵硬得像塊石頭。灰敗中,
一絲猙獰卻開始慢慢爬上他的眉梢和嘴角。他的視線像是穿透了墻壁,看到了別處。
他的拳頭在身側(cè),慢慢攥緊,指甲嵌進(jìn)了掌心。痛苦……當(dāng)然痛苦!那是他唯一的兒子!
是他張家財富的唯一繼承人!但巨大的痛苦之下,一股更強(qiáng)烈的、屬于張百萬的扭曲意志,
開始瘋狂滋生。痛失愛子固然錐心,可張家不能倒!不能讓人看笑話!
尤其是不能讓兒子走得那么憋屈,跟那幾個窮鬼家的崽子一起擠在冰冷的冷柜里等火化,
排長隊?門兒都沒有!那瞬間閃過的念頭,扭曲卻無比清晰:哪怕兒子死了,
他也得做最高檔、最快的那一個!市郊,第二火葬場。
空氣里仿佛凝固著一層難以言喻的哀傷和木然。大廳里黑壓壓一片人影,哭聲高低起伏,
時斷時續(xù),像一曲雜亂無章的悲歌。每一個家庭都守著自己孩子的棺木或運尸車,
仿佛那是與孩子最后的聯(lián)系。巨大的悲傷和等待的茫然讓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鉛重。
哭聲嗚咽中,張建國的到來像一個不和諧的闖入者,也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石子。他沒有哭,
臉上的悲痛也被一種刻意的平靜所取代,那平靜下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
身后跟著兩個同樣面無表情的黑衣保鏢,還有一個穿著板正工裝、胸前掛著工牌的中年男人,
是殯儀館的王主任。兩人臉上掛著職業(yè)性的、近乎虛假的恭謹(jǐn)。
張建國直接略過排得老長的隊伍,目光在人群中掃過,
精準(zhǔn)地落在了周芳和李文杰幾個神情麻木的家長身上,微微點頭示意。他站定在大廳中央,
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蓋過了雜亂的哭聲:“老王,都安排好了?
”他問的是旁邊的王主任。王主任立刻彎了彎腰,臉上堆滿生意人的笑容:“張總您放心!
頭爐!安排得妥妥的!這就請小公子入爐?”他用詞恭敬而油膩,在靈堂顯得尤為刺耳,
“按最高規(guī)格準(zhǔn)備,紫檀棺罩,頂級骨灰盒,保證體體面面、干干凈凈。
” 他刻意強(qiáng)調(diào)著“頭爐”和“最高規(guī)格”,目光帶著不易察覺的討好掃向排成長龍的隊伍,
帶著一絲“看,我們就是不同”的意味。幾個排在最前面的家庭,抬起頭,眼神麻木而空洞,
似乎對這種特權(quán)早已麻木,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就在這時,
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從隊伍中間沖了出來,是王家柱的母親,
一個身形瘦小、頭發(fā)花白的女人。她沖到張建國面前,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
枯瘦如柴的手緊緊抓住了張建國筆挺的西裝褲腿。
“張老板……張老板……行行好……”王母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濃重的哭腔,
“幫幫我家……幫幫我兒子吧……”她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
里面是絕望到極點的哀求和某種最后的孤注一擲,
“您……您頭爐……能不能……捎帶上我們柱子?我……我沒關(guān)系,
我就想讓柱子早點、早點……他路上也好別受罪……我……我們排的號好后面……”她說著,
又狠狠在地上磕了兩個頭,額前立刻紅了一片。她身后,王父,一個老實巴交的泥瓦匠,
也佝僂著背,跟著走了過來,木訥地站在妻子身后,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痛苦和無措,
嘴唇哆嗦著,想說點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只是跟著妻子跪了下去。
整個大廳的哭聲似乎都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跪地的王家人和面無表情的張建國身上。
空氣更壓抑了。張建國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眼神在王母磕紅的額頭上停留了一瞬,
隨即又恢復(fù)了那種冰冷的平靜。他沒有立刻扶起他們,而是掃了一眼排成長龍的隊伍,
清了清嗓子,刻意提高了聲音:“老哥老嫂子,快起來,起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虛偽的熱乎勁兒,
夾雜著揮之不去的、成功人士特有的優(yōu)越感,“我家騰宇走了,
我這心……也跟大家伙兒一樣,疼??!”他夸張地捂了一下胸口,“可老王說得對,
孩子走了,咱當(dāng)?shù)鶍尩?,得讓他們最后一程走得舒坦,風(fēng)光!不能委屈著!
更不能在這大冷天里排隊耗著,讓人笑話咱們這窮講究!”他頓了頓,
目光如刀鋒般再次掃過排隊的眾人,臉上那層偽裝的悲痛下,
赤裸裸地透出一種“我們家就是比你們強(qiáng)”的得意:“瞧見沒?”他伸手,
向旁邊的一個保鏢示意,保鏢立刻遞過一個用金線系著的、異常精美的深紫色通行證件,
“VIP通行!專門服務(wù)貴客的通道!就為了少受罪、少排隊!”他揚了揚手里的通行證,
聲音洪亮得在整個空曠的大廳回蕩,
“這個嘛……老王念在我?guī)退麄凁^里解決過地皮麻煩……破例給辦的!大家理解理解,
沒辦法的事,這就是本事!” 最后四個字“這就是本事”,他咬字極重,
像一把鈍刀割在每個人心上。那張原本應(yīng)該代表悲戚的臉,此刻寫滿了炫耀和冰冷的特權(quán),
與這哀傷的大廳格格不入。話音落下,張建國才似乎“剛想起”還跪著的王母,
象征性地虛扶了一把。“行了,老嫂子,別磕了,孩子也看著呢,
”他甚至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看你們也不容易。老王,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