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娘家那扇熟悉的、有些掉漆的木門時，堂屋里昏黃的燈光下，我媽正戴著老花鏡在縫補一件舊衣裳。
聽見動靜抬起頭，看見我抱著裹著石膏的妮妮，臉上脖子上帶著血道子，頭發(fā)凌亂，像個逃難的乞丐一樣出現(xiàn)在門口時，她手里的針線“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招娣？”
她猛地站起來，老花鏡滑到了鼻尖，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妮妮這是咋了？你這臉……天老爺！出啥事了？！”
“媽……”
只叫了一聲，我強撐了一路的硬氣瞬間土崩瓦解，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所有的委屈、恐懼、后怕，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抱著妮妮，腿一軟，幾乎要跪倒在地。
我媽慌慌張張地沖過來，一把扶住我，又小心翼翼地去碰妮妮裹著石膏的胳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我的乖乖喲！這手……這手是咋弄的？快進屋！快進屋！”
她把我半拖半扶地弄進屋里，讓我在堂屋那張老舊的藤椅上坐下，又手忙腳亂地去倒水。
妮妮大概是被外婆的焦急感染了，加上換了陌生環(huán)境，又害怕地小聲哭了起來。
“不哭不哭，外婆的心肝肉，不哭啊……”
我媽心疼得直抹眼淚，接過妮妮，笨拙又小心地哄著，粗糙的手指輕輕擦去孩子臉上的淚珠，
“告訴外婆，誰欺負我們妮妮了？外婆找他算賬去！”
我把臉埋在手掌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xù)續(xù)地把院子里發(fā)生的一切說了出來——
強強的拉扯，婆婆的惡毒咒罵和冷漠，嫂子的撕打，還有陳建國那句像冰錐一樣刺穿我心臟的“讓讓她”。
“啪！”
我媽聽完，氣得渾身發(fā)抖，猛地一巴掌拍在旁邊的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一下，
“反了！反了天了！陳桂香那個老虔婆！她敢這么咒我外孫女！還敢動手打你！還有王春梅那個攪屎棍！陳建國那個窩囊廢！他是死人嗎！”
她氣得在屋里團團轉(zhuǎn)，指著鎮(zhèn)西頭方向的手指都在哆嗦，
“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我這就去找他們老陳家！我倒要問問陳桂香，她那張老臉還要不要了！問問陳建國，他是不是個男人！”
“媽！”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指甲深深陷進她的皮肉里，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絕望后的平靜，
“別去！去了又能怎么樣？跟他們吵？跟他們打？然后呢？讓街坊四鄰看更大的笑話？還是讓陳建國再和一次稀泥，讓我再‘讓讓她’？”
我搖著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
“沒用的。那個地方，從根子上就爛透了。我受夠了。我?guī)е菽莩鰜砹?，就沒想過再回去?！?/p>
我媽看著我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那股近乎死寂的決絕，滿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只剩下濃濃的心疼和無力。
她頹然地坐回旁邊的椅子上，抱著還在小聲抽噎的妮妮，老淚縱橫：
“我苦命的閨女啊……當初……當初就不該應了這門親……是媽害了你啊……”
“不怪你，媽，”
我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翻江倒海的情緒，
“是我自己眼瞎?！?/p>
我看著妮妮睡夢中還時不時蹙起的小眉頭，看著她那條裹著厚厚石膏的、可憐的小胳膊，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反復揉搓著，又酸又痛，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后的清醒。
“這婚，我離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