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檔案館的燈光總是過于明亮，照得那些泛黃的紙頁更加滄桑。俞婉清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將視線從1958年的學生名冊上移開。她和程景謙已經(jīng)在這里泡了整整三個周六，翻閱無數(shù)檔案，試圖拼湊出林致遠與蘇靜分離后的軌跡。
"找到了。"程景謙的聲音突然從對面?zhèn)鱽?，低沉中帶著一絲緊繃。
俞婉清立刻繞過桌子站到他身旁。程景謙面前攤開著一本裝訂簡陋的冊子，封面上用毛筆寫著"勞改人員往來登記（1957-1959）"。他的手指點在其中一頁的某條記錄上：
"林致遠，1958年11月7日獲準回京探親，11月20日返京。"
"他回去找過她..."俞婉清輕聲道，胸口泛起一陣酸澀。
程景謙繼續(xù)翻閱，眉頭越皺越緊："但根據(jù)蘇教授的說法，她全家是在1958年12月搬離北京的。時間對不上。"
"除非..."俞婉清突然想到什么，匆匆回到自己那堆資料前，翻出一本落滿灰塵的宿舍登記冊，"女生宿舍3號樓，1958年...在這里！蘇靜，生物系54級，11月10日申請退宿，原因...家庭變故。"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明白了什么。程景謙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鼻梁："他冒險回城，但她已經(jīng)提前離開了。"
俞婉清想象著那個畫面——年輕的林致遠滿懷希望地回到學校，卻只看到空蕩蕩的宿舍床位。那種失落感如此鮮活，仿佛能穿透六十年的時光直擊心臟。
"我們?nèi)ド飿呛竽瞧鹜一▍部纯窗伞?她突然提議，"也許...那里會有線索。"
初夏的陽光慷慨地灑在校園里，生物樓后的空地上，那片勿忘我花開得正盛，藍色的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程景謙蹲下身，專業(yè)地檢查著花叢周圍的土壤。
"這些花有人精心照料過，"他指出幾處修剪痕跡，"不像野生的。"
俞婉清的目光被花叢中央一塊略微凸起的石頭吸引。她小心地撥開花枝，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一塊粗糙的石碑，上面刻著兩個已經(jīng)模糊的字母："L& S"。
"是他們的名字縮寫..."她輕呼。
程景謙的呼吸明顯滯了一下。他伸手輕觸那些刻痕，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一段珍貴的記憶。"祖父晚年常常一個人來這里，"他低聲說，"現(xiàn)在我知道為什么了。"
一陣微風吹過，藍色的花朵輕輕點頭，仿佛在回應這個遲來六十年的發(fā)現(xiàn)。
"程教授？"一個女聲從背后傳來。兩人回頭，看到一位戴眼鏡的女生站在不遠處，懷里抱著幾本厚厚的教材，"真的是您！我在實驗室等了好久..."
程景謙站起身，瞬間恢復了那個一絲不茍的教授形象："抱歉，李同學，我忘了今天的實驗指導。這位是文學院的俞婉清，我們在進行一些跨學科研究。"
女生好奇地打量了俞婉清一眼，目光中帶著明顯的探究："沒關(guān)系，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培養(yǎng)基的配比..."
"我馬上過去。"程景謙點點頭，等女生走遠后，轉(zhuǎn)向俞婉清，"要不要一起來看看？我們的實驗室就在生物樓三樓。"
俞婉清有些猶豫："不會打擾你工作嗎？"
"不會。"他的聲音出奇地柔和，"也許你會對我的研究感興趣。"
程景謙的實驗室比俞婉清想象的更加整潔，各種儀器排列得井井有條，墻邊的架子上擺滿了植物樣本。幾個學生正在操作顯微鏡，看到教授帶著一個陌生女孩進來，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我們正在研究植物對環(huán)境脅迫的記憶機制，"程景謙向她展示一組培養(yǎng)皿中的幼苗，"特別是勿忘我這類植物，它們能夠'記住'母株經(jīng)歷過的干旱或寒冷，并在生長中做出適應性調(diào)整。"
俞婉清湊近觀察，一縷頭發(fā)滑落下來，她隨手撥到耳后："就像人類對創(chuàng)傷的記憶？"
"類似，但不完全相同。"程景謙的眼睛因為談到專業(yè)領(lǐng)域而閃閃發(fā)亮，"植物沒有神經(jīng)系統(tǒng)，但它們通過表觀遺傳等方式傳遞信息。"他頓了頓，"某種程度上，這很像你寫的那首詩——季節(jié)的刻度如何在生命中留下痕跡。"
俞婉清沒想到他還記得那首小詩，心頭涌起一陣暖意。她伸手想拿近一個培養(yǎng)皿仔細觀察，卻不小心碰倒了旁邊的試管架。玻璃器皿嘩啦一聲倒在桌面上，無色液體迅速漫延開來。
"對不起！"她慌亂地抓起紙巾去擦，手腕卻被程景謙輕輕握住。
"別動，"他的聲音很平靜，"這些溶液沒有毒性，但玻璃碎片很危險。"他遞給她一疊紙巾，"先擦手，我來處理。"
實驗室里的學生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空氣凝固了幾秒。俞婉清臉頰發(fā)燙——大家都知道程教授對實驗室紀律要求極其嚴格，上周才有個博士生因為操作不規(guī)范被他嚴厲批評。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程景謙只是冷靜地指揮學生們清理現(xiàn)場，然后轉(zhuǎn)向俞婉清："嚇到了嗎？"他的聲音低得只有她能聽見，眼神中帶著罕見的關(guān)切。
俞婉清搖搖頭，卻注意到他的白大褂袖口已經(jīng)被溶液浸濕了一片："你的衣服..."
"沒關(guān)系。"他脫下白大褂掛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簡潔的深藍色襯衫，"正好提醒我該換一件了。"
實驗室的小插曲似乎就這么過去了，但俞婉清分明感覺到，當程景謙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刻，有什么東西在兩人之間悄然改變。
三天后，俞婉清在食堂被陳悅一把拉?。?你和程教授真的在約會？全校都在傳！"
俞婉清差點被水嗆到："什么？我們只是一起做研究！"
"得了吧，"陳悅翻了個白眼，"有人看到你們在生物樓后'幽會'，還有實驗室里他'深情'握著你的手..."
"那是在擦灑出的溶液！"俞婉清耳朵發(fā)燙，卻無法解釋他們確實在進行的調(diào)查。外祖母的往事太過私人，她不想成為校園八卦的談資。
但流言似乎有自己的生命。第二天文學理論課上，教授特意留下俞婉清，委婉地詢問她是否遇到了"感情困擾"；圖書館里，總有陌生同學投來好奇的目光；甚至連宿舍阿姨都笑瞇瞇地問她"那個帥氣的教授"是不是她男朋友。
最尷尬的是在周五的教職工餐廳門口，俞婉清去送還資料時，恰好遇到程景謙和幾位教授一起走出來。系主任周教授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拍拍程景謙的肩："年輕人感情用事可以理解，但別忘了師生界限啊。"
程景謙的表情紋絲不動："周老師多慮了，我們只是學術(shù)合作。"
但當他轉(zhuǎn)向俞婉清時，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空嗎？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他們來到校園湖邊僻靜的長椅上。初夏的荷花剛剛露出尖角，幾只蜻蜓在水面點出漣漪。
"抱歉給你帶來困擾。"程景謙開門見山，"我已經(jīng)向系里說明我們在進行校史研究，但..."
"但人們更愿意相信香艷的版本。"俞婉清苦笑著接話，"沒關(guān)系，過幾天他們就會找到新話題了。"
程景謙沉默了片刻："也許我們應該暫停一段時間的公開接觸。"
俞婉清心頭一緊，卻努力保持聲音平穩(wěn)："你說得對，畢竟...你的聲譽很重要。"
"不全是這個原因。"程景謙望向湖面，"馬克斯實驗室的邀請已經(jīng)正式下來了，我需要在兩周內(nèi)做決定。"
"你要去德國了？"俞婉清攥緊了手中的筆記本。
"如果接受，八月初就要出發(fā)。"他轉(zhuǎn)過頭，灰藍色的眼睛直視她，"兩年時間。"
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灑在他的臉上，形成斑駁的光影。俞婉清突然想起外祖母描述的那個年輕林致遠——他們有著同樣堅毅而清澈的眼神。
"你應該去。"她聽見自己說，"那是頂尖實驗室。"
程景謙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謝謝理解。"
分別時，他遞給她一個U盤："這里面是我整理的所有關(guān)于祖父和蘇教授的資料。無論我做什么決定，希望你能繼續(xù)這個研究。"
周末，俞婉清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文學獎參賽作品《勿忘我》的創(chuàng)作中。這首詩融合了她這段時間的所見所感——錯過的愛情、時光的痕跡、以及那些藍色小花承載的記憶。周一早上，她將作品投遞到了校園文學獎郵箱，然后試圖用忙碌的學習填補突然空出來的周末時光。
兩周后，文學獎結(jié)果公布，《勿忘我》獲得了抒情詩組一等獎。頒獎典禮上，當俞婉清走上臺領(lǐng)獎時，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評委席上坐著程景謙——他穿著正式的深灰色西裝，在一群文學院教授中顯得格外醒目。
"程教授是我們特邀的跨學科評委，"主持人解釋道，"他提供了獨特的科學視角評析。"
俞婉清接過獎狀時，手指微微發(fā)抖。程景謙的目光透過鏡片與她相接，嘴角勾起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弧度。
典禮后的茶歇上，他主動走過來祝賀："實至名歸。"
"你居然是評委之一，"俞婉清小聲說，"為什么不告訴我？"
"保密協(xié)議。"他遞給她一杯檸檬水，"而且...我不想影響你的創(chuàng)作。"
"科學角度的評析是什么？"她好奇地問。
程景謙推了推眼鏡："我引用了植物記憶的研究，說明情感如何像表觀遺傳標記一樣，在生命中留下持久的痕跡。"他頓了頓，"當然，我也提到這首詩本身優(yōu)美的韻律和意象。"
俞婉清忍不住笑了："這大概是我收到過最特別的文學評論。"
他們并肩站在窗邊，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親密地重疊在一起。俞婉清突然意識到，盡管刻意保持距離，這兩周來她幾乎每天都會"偶遇"程景謙——圖書館、咖啡廳、甚至校園小路上。那些看似巧合的相遇，現(xiàn)在想來或許并非全然偶然。
"關(guān)于德國的事，"程景謙突然說，"我還在考慮。"
俞婉清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異常認真："什么時候需要最終答復？"
"下周一。"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似乎在尋找某種反應。
俞婉清深吸一口氣："無論你做什么決定，都應該是對你學術(shù)發(fā)展最好的選擇。"她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我們...還是朋友，不是嗎？"
程景謙沉默了片刻，輕輕點頭："是的，朋友。"
但當他轉(zhuǎn)身離開時，俞婉清分明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她讀不懂的情緒。當晚，她登錄許久未用的校園論壇，開始連載一篇名為《藍色記憶》的小說，講述兩個年輕人通過調(diào)查祖輩愛情故事而相識相知的過程。她沒有寫明結(jié)局，因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故事將如何收尾。
凌晨兩點，手機突然震動。是程景謙發(fā)來的消息，只有簡單一行字："看了你的小說。第三章有個植物學細節(jié)不準確，明天帶資料給你。"
俞婉清將手機貼在胸口，感受著那里傳來的急促跳動。窗外，一輪明月高懸，如同六十年前照耀過那片勿忘我花叢的同一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