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滾燙的液體潑濺在黑色西裝褲上，在熨帖昂貴的布料上洇開深褐色的一團污跡，刺得人眼睛發(fā)疼。
桑寧低呼一聲，聲音尖細得幾乎能刺穿天花板，她手里空掉的咖啡杯晃了晃，殘存的幾滴褐色液體沿著杯壁滑落，無聲地砸在能倒映出人影的光潔地板上。
“對不起！嚴總！對不起對不起！”她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得魂飛魄散，那張素來白凈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路蔓延到纖細的脖頸，連小巧的耳垂都滴血似的。
她猛地彎下腰，柔軟的卷發(fā)有幾縷擦過我的下巴，帶著一股廉價洗發(fā)水殘留的甜膩花果香。
她整個人幾乎埋進我的腿間，纖細冰涼的手指隔著濕透的布料胡亂而徒勞地擦拭著，動作又急又笨拙，帶著一種過火的惶恐。
那一截隨著她動作上下起伏的后腰，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從厚重窗簾縫隙溜進來的陽光里。
皮膚很白，有種不健康的光澤，像薄薄的瓷器。
在行政部打磨了兩年才躋身到總經(jīng)辦這個位置的人，不該再有這種低級失誤。
第一次把咖啡灑在我文件上時，我只掀了掀眼皮，語氣平淡無波：“下次注意?！?/p>
看來警告失效了。
辦公室的光線永遠被我刻意調(diào)成一種半明半昧的黃昏色，長年厚重的垂地窗簾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過于清醒的亮光。
我喜歡這種昏暗，它像一層安全的霧霾灰罩子，讓端坐其下的每個人更容易在不經(jīng)意間泄露點真實的情緒，如同水底偶爾翻上來的微光。
桑寧的聲音還在響，像根細細的絲線，帶著精心計算的顫音和若有似無的哭腔，纏繞著辦公室里凝滯的空氣：“嚴總，您要打要罰都行，扣工資，調(diào)崗位，我都認…都是我的錯……”
那聲音飄在昏沉的光線里，帶著一種曖昧的、試探性的蠱惑。
“出去?！?/p>
兩個字，冰渣子一樣砸在地上。她擦拭的動作倏地僵住了，整個人像被按下了暫停鍵，肩膀幾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她緩緩抬起頭，眼睛睜得圓圓的，眼眶里一層薄薄的水光襯著通紅的臉頰，嘴唇無意識地張開著，帶著點茫然的誘人。
我沒再看她。抬手，指節(jié)在光滑的黑色內(nèi)線電話上叩了兩下，接通。
“讓司機去家里取我那套備用鐵灰色西裝。跟夫人說，今晚晚宴用?！?/p>
聽筒里傳來助理干練的回應：“好的嚴總，明白。還需要準備其他嗎？”
目光隨意地掠過門口。
桑寧腳步磨蹭得如同踩在粘膠上，每一步都沉重遲緩。她停頓在門邊，像是某種無聲的等待，終于忍不住，側(cè)過頭偷偷地、帶著某種小心翼翼的期許看了過來。
我移開視線，聲音沒有任何溫度：
“通知人事。桑助理不適合總經(jīng)辦工作，調(diào)去南城分公司項目部，下午辦交接?！?/p>
空氣凝固了一秒。
她細瘦的身體猛地繃緊，像一張拉滿到極致即將崩斷的弓弦，那張精致的臉蛋上血色瞬間褪盡，緊接著又被更深的、難堪的潮紅席卷，嘴唇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卻連一個單音都沒能發(fā)出來。
隨后，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她飛快地轉(zhuǎn)身拉開厚重的木門，低著頭，幾乎是逃離般沖了出去，纖細的背影消失得倉惶狼狽。
我叫嚴測。一個從城市角落最污濁泥濘的底層掙扎出來，赤手空拳建立起這座以精密算法和冰冷數(shù)據(jù)為核心的高科技帝國的人。
或許是因為輪廓過分分明而缺乏柔和的表情，或許是因為常年雷厲風行、決策從不拖泥帶水的行事作風，圈子里有些人背地里半開玩笑地稱我為“AI嚴總”——一個像精密機器一樣運轉(zhuǎn)、目標明確、不知疲倦、情感絕緣的符號。
這幾年，形形色色的年輕面孔帶著各式各樣的企圖，試圖撞開我這座冰冷堡壘的大門。
她們像精心包裝的禮物，無一例外地光鮮亮麗、明媚可人，或大膽熱情，或婉約含蓄。
但那些撲上來的姿態(tài)背后的算計，簡單到令人乏味。
就像擺放在高檔宴會桌上那些裝飾繁復的糖霜蛋糕，顏色鮮艷，形狀討巧，用盡巧思堆砌甜蜜，可輕輕一碰就碎落成廉價的甜膩粉末，核心是巨大的空洞。
朋友聚會上推杯換盞間，曾有浪蕩子掛著玩世不恭的笑臉對我“開導”：
“老嚴，別活得像個苦行僧。英雄愛美人，那是天經(jīng)地義刻在骨子里的。玩玩嘛，何必當真？你甚至都不需要真的付出什么金銀細軟，只要讓她們心里頭有個朦朦朧朧的念想——覺得從嚴總手指縫里稍微漏那么點，就能飛上枝頭就夠了。春風一度，過后兩清，船過水無痕，你好我也好，下一個更乖嘛！”
我聽了只回以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什么叫船過水無痕？這自欺欺人的鬼話。
那種低等生物追逐片刻歡愉的原始欲望一旦被點燃，帶來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一點精蟲上腦的短暫快感，足以蝕骨銷魂地摧毀長期苦心經(jīng)營的形象，折損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根骨氣場，甚至在無法預知的幽暗未來里，埋下一個接一個足以致命的不定時炸彈。
我珍惜羽毛。
絕不會讓自己陷進那種散發(fā)著愚蠢惡臭的泥潭里。
更何況。
安夏在我身邊。
那個像烙印一樣深刻進我貧瘠生命，用全部的光和熱溫暖過我冰冷軀殼的女人。
安夏——這個姓安的女人，曾在我一文不名、家徒四壁、連下一頓裹腹之食都要斤斤計較的時候，頂著整個家族狂風暴雨般的反對，義無反顧地簽下了一紙婚書，把自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交到我手里。
安家，扎根在這座城市盤根錯節(jié)的富商望族，三代堆金積玉，養(yǎng)出的女兒本該像溫室里最嬌貴的那朵玫瑰。
她卻毫不猶豫地舍棄了唾手可得的優(yōu)渥，像丟開一件礙眼的舊衣服。
我們擠在城南老破小那個終年不見陽光的地下室，冬冷夏潮，墻壁永遠滲著一層冰冷的水汽，呼吸間是揮之不去的霉味。那段晦暗的歲月，整整三年。
我記得很清楚，住進去的第一個周末清晨，她對著廚房那個老舊的微波爐手忙腳亂，怎么也弄不明白上面最簡單的按鈕，最后氣鼓鼓地差點把臉埋進去，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挫敗和委屈：“這鐵盒子是不是在欺負我？”
不到半年，那個連燒開水都會燙到手指的嬌小姐，像是被逼著參加了一場生存拉練。
我親眼看著地下室里那唯一一張破舊的小矮桌上，用一只邊緣磕破了口子的舊搪瓷碗端上來的土豆絲，從焦黑炭塊到粗細均勻，再到后來她得意地昂著頭，用筷子戳著形狀各異的土豆泥告訴我，這一碗是蔥香小粒兒，那一碗是椒鹽小餅塊兒，還有加了火腿的是“豪華版”。
她眉眼彎彎地自詡：“嚴測，我能把一顆土豆給你做出十八種花樣，信不信？”
后來我的公司走到了懸崖邊緣。
資金鏈繃緊到即將斷裂的細線，核心團隊因看不到希望而人心浮動相繼離開，巨大的債務像一座沉重的大山隨時會轟然壓下把我碾成齏粉。
無數(shù)個被絕望吞噬的深夜，我像困獸般在這個冰冷的城市角落毫無目的地游蕩，看著銀行賬戶觸目驚心的赤字和手機里催債人越來越狠戾的信息，死亡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般冰冷纏繞。
是她，只有她。
在我又一次深陷在絕望的泥沼里動彈不得，坐在冰冷潮濕的地板上對著窗外一片死寂的黑暗發(fā)呆，甚至能清晰聽到生命從指縫間不斷流走的聲音時，是安夏沒有一句質(zhì)問，沒有一絲動搖。她用那雙曾經(jīng)只會在昂貴畫廊、奢華派對中熠熠生輝的手，笨拙卻堅定地泡了一杯最便宜速溶咖啡，小心翼翼吹涼了遞到我冰冷的唇邊。
咖啡那點虛假的廉價甜味沒能溫暖我的身體半分，卻神奇地在那一瞬間，燙得我快要結(jié)冰的心臟瘋狂震顫。
她只是搬了把小木凳坐在我對面，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像一道沉默卻無法摧毀的堤壩，擋在我與名為絕望的洶涌洪流之間。
她的眼睛在黑黢黢的室內(nèi)格外亮，像兩簇永不熄滅的微小火焰，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討論明天早餐的豆?jié){要不要加糖：“嚴測，我還在。公司沒了不要緊，我養(yǎng)你。日子總會翻過去的?！?/p>
她說得那樣理所當然，仿佛不是宣戰(zhàn)，只是在陳述一個終將到來的事實。
安夏。
我的妻子。
我漂泊半生終于尋獲的唯一心安之所。
我無數(shù)次跌倒后支撐著我重新站起來的，那條通向未來的唯一的、僅有的荊棘之路。
家。
家和萬事興。這些字的分量，浸透在曾經(jīng)那漫長得仿佛永無盡頭的貧困、掙扎和相依為命里，比鉆石堅硬，比黃金沉重。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一個穩(wěn)固、溫暖、無懈可擊的家，是這個龐大商業(yè)機器最穩(wěn)定、也最不可或缺的后方引擎。
所以。
我怎么能容忍那些把“情婦”兩個赤裸裸的大字刻在腦門上招搖過市、卻只有一張拿得出手的臉蛋的女人，長時間地滯留在我方寸之地的周圍？
我還沒跌份到饑不擇食的地步。
我是嚴測。
我要的，從來都是寧缺毋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