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從傍晚開始下的,先是淅淅瀝瀝的幾滴,像是老天爺不小心打翻了硯臺,
墨汁順著云縫往下滲。我蹲在暗房里整理祖父留下的那些老相機,
指尖劃過一臺黃銅外殼的蔡司,鏡頭上的霉斑像片蜷縮的枯葉。暗房的紅燈突然晃了晃,
門外傳來玻璃被叩響的聲音,篤、篤、篤,節(jié)奏慢得讓人心里發(fā)毛。我扯掉圍裙往出走,
照相館的木門在雨天總是卡得厲害,費了些勁才拉開一道縫。門外站著個穿旗袍的女人,
靛藍色的緞面上繡著纏枝蓮,濕冷的雨絲貼在她鬢角,卻沒打濕半分衣料。
她的臉白得像宣紙,嘴唇卻紅得發(fā)紫,見我出來,微微欠了欠身:“先生,能拍張照嗎?
”“我們快打烊了?!?我往后退了半步,讓她進來。
照相館里彌漫著定影液和舊紙張混合的味道,墻上掛著些祖父留下的老照片,
大多是些陌生的面孔,只有最角落那張,是祖父抱著年幼的我,背景就是這照相館的柜臺。
女人沒看那些照片,徑直走到布景前的藤椅旁,指尖輕輕拂過椅面:“就要在這里拍。
”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我要一張能留住永恒的肖像?!薄坝篮悖?/p>
” 我忍不住皺眉,調(diào)試相機的手頓了頓,“照片只能留住瞬間?!薄皩ξ襾碚f,
瞬間就是永恒?!?她轉過身,旗袍的開衩露出一截小腿,膚色白得近乎透明?!皠e開大燈,
月光就夠了?!蔽姨ь^看了看窗外,雨云厚得像塊浸了水的棉絮,哪來的月光?
但她已經(jīng)在藤椅上坐下了,脊背挺得筆直,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
我只好關掉棚頂?shù)闹鳠簦涣粝陆锹淠潜K用來打側光的臺燈。光圈調(diào)到 f/2.8,
快門速度 1/60,透過取景器看過去時,心臟突然漏跳了一拍 —— 女人的肩膀兩側,
各依偎著一個模糊的孩童虛影,像兩團沒燒透的紙灰,若隱若現(xiàn)?!皠e動?!?我壓低聲音,
手指按在快門上。取景器里的虛影突然動了,其中一個似乎抬了抬手,
小小的手掌貼在女人的旗袍上。咔嚓一聲,快門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女人睜開眼,
嘴角牽起個極淡的笑容:“下周同一時間,我來取照片?!?她站起身,
從坤包里摸出個東西放在柜臺上,“這是定金。”我沒看清她放了什么,
注意力全在取景器里 —— 剛才還清晰的人影消失了,藤椅上空空如也。等我回過神,
女人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雨幕像塊巨大的灰布,她一步跨進去,身影瞬間就沒了。我追到門口,
外面的雨還在下,青石板路上連個腳印都沒有。柜臺上傳來冰涼的觸感,
低頭才發(fā)現(xiàn)是枚銀鎖,比拇指指甲蓋大不了多少,鎖身上刻著個模糊的 “安” 字,
邊緣銹得厲害。我捏起來的時候,鎖身突然燙得嚇人,像是剛從火里撈出來。
口袋里的相機突然發(fā)出 “咔噠” 一聲,自動吐出了膠片。我愣了愣,
把膠片塞進顯影液里,紅燈下,相紙上慢慢浮現(xiàn)出那把藤椅,椅背上搭著半截褪色的紅繩,
除此之外,空無一人。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照相館的暗房里,
紅燈變成了團跳動的火苗。穿旗袍的女人背對著我,蹲在地上燒照片,
火光映得她的影子在墻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狀?!盁蓛袅耍投纪??!?她喃喃自語,
火堆里飄出銀鎖的叮當聲。我想走過去,腳下卻像粘了膠水,眼睜睜看著那些灰燼飄起來,
粘在我臉上,嗆得我喘不過氣。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雨停了,窗臺上積著層薄薄的灰。
我摸了摸口袋,那枚銀鎖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里面,冰涼的觸感透過布料滲進來。
柜臺的抽屜是開著的,里面放著的祖父日記被翻到了某一頁,
攤開的那頁上畫著個銀鎖的圖案,旁邊用鋼筆寫著行小字:每鎖一個魂,照相館便多活一年。
鋼筆水的顏色發(fā)藍,是祖父晚年常用的那種英雄牌。我記得他去世前的最后一個月,
總是坐在藤椅上翻這本日記,翻到某一頁就會嘆氣,說自己欠了太多債。
當時我只當他是老糊涂了,祖父一輩子經(jīng)營這家照相館,待人溫和,怎么會欠債?正想著,
墻上的老鐘突然 “鐺” 地響了一聲,指針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倒轉,從七點往六點走。
這臺鐘是祖父年輕時從德國帶回來的,上弦就能走,幾十年沒出過差錯。
我走過去想把它調(diào)回來,手指剛碰到鐘擺,玻璃罩里突然映出個模糊的人影,
穿件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背著書包,正怯生生地看著我。“要拍照嗎?” 我轉過身,
身后空蕩蕩的,只有門簾在風里晃了晃。接下來的幾天,照相館里總發(fā)生些怪事。
顯影液里會突然浮現(xiàn)出陌生的人臉,洗出來的照片上,那些人都在哭,眼淚在相紙上暈開,
像片淡褐色的水漬。有天下午,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來拍證件照,他站在布景前,
我透過取景器看過去,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是半透明的,能看見后面的窗簾花紋?!跋壬?,
頭往左邊偏點?!?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男人照做了,
嘴角扯出個僵硬的笑容:“能快點嗎?我還要趕火車。”照片洗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
相紙上的人像越來越淡,到傍晚時,只剩下個模糊的輪廓,像用鉛筆輕輕畫了道線。
我翻出鎮(zhèn)上的戶籍檔案,想查查這個人的名字,
卻在 “失蹤人口” 名錄里找到了他的信息 —— 五年前就報了失蹤,
備注欄里寫著 “離家出走,去向不明”。閣樓的門開始在半夜吱呀作響。
那間閣樓是祖父生前的儲藏室,堆滿了他舍不得扔的舊照片和相機。
我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去過一次,推開門的瞬間,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角落里的紙箱上落滿了灰塵,其中一個箱子是打開的,里面全是近期的照片,
正是那些在顯影液里出現(xiàn)過的面孔。銀鎖被我扔過三次。第一次扔進了鎮(zhèn)外的河里,
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它躺在相機包里;第二次埋在后院的梧桐樹下,半夜被狗叫吵醒,
開門就看見它掛在門把手上;第三次,我用錘子把它砸扁,扔進了火爐,結果第二天生火時,
它從灰燼里滾了出來,完好無損,鎖身上的 “安” 字反而更清晰了。第七天傍晚,
天又開始下雨,和上周一樣大。我坐在柜臺后擦相機,等著那個穿旗袍的女人。
墻上的老鐘還在倒轉,已經(jīng)從七點倒到了三年前的某個時刻。六點半的時候,門被推開了,
走進來的卻不是旗袍女人,而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拄著根雕花木杖,
顫巍巍地走到柜臺前?!靶×謳煾?,還記得我嗎?” 老太太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
“去年我來拍過金婚照?!蔽以谟洃浝锼阉髁税胩欤_實有這么回事。
她和老伴穿著紅色的唐裝,坐在這把藤椅上,笑得滿臉皺紋?!坝浀?,您老伴身體還好嗎?
”老太太的眼神暗了下去,木杖在地板上點了點:“他走了,上個月的事。
” 她從布包里拿出個相框,里面是那張金婚照,“我想再洗一張,擺在家里。
”我接過相框,照片上的老太太還是滿頭黑發(fā),她老伴穿著筆挺的西裝,正溫柔地看著她。
放進顯影液里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老先生正在慢慢變淡,像被水浸濕的墨畫。
“您稍等?!?我盡量掩飾自己的慌張,手指在相紙上抹了抹,想把那淡去的痕跡抹掉。
“不用了?!?老太太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種奇怪的平靜,“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在了。
” 她付了錢,拿起洗好的照片,對著光看了看,“其實那天拍完照,他就走了。
我總覺得他還在,天天來這照相館門口坐著,就想再看看他。”她走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雨里,突然想起祖父日記里的那句話:每鎖一個魂,
照相館便多活一年。難道這些失蹤的人,他們的魂都被鎖在了這里?閣樓的門又響了,
這次比以往都要劇烈,像是有人在里面用力撞。我握緊那枚銀鎖,
冰涼的觸感讓我稍微冷靜了些。走上閣樓,發(fā)現(xiàn)那些紙箱都被打開了,照片散落一地,
每張照片上的人都在流淚。墻角的陰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窸窸窣窣的,
像老鼠在啃東西。“誰在那里?” 我撿起根木棍,慢慢走過去。陰影里傳來個小孩的哭聲,
細細的,像根線在拉。我舉起手機照亮,看見兩個穿著舊時代學生裝的孩子,正蜷縮在墻角,
男孩抱著女孩,兩個人都在發(fā)抖。“別怕,我……” 話沒說完,他們突然就消失了,
地上只留下半截紅繩,和那天照片里藤椅上的一模一樣。我蹲下來撿起紅繩,是用絲線編的,
上面還掛著個小小的銀鈴鐺。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墻角的木板是松動的,輕輕一撬就開了,
后面露出個黑漆漆的洞口,大小剛好能容一個人爬進去。一股冷風從洞口里灌出來,
帶著股燒焦的味道。我打開手機手電筒照進去,里面是個密室,大概有半間房那么大,
堆滿了孩童的遺物 —— 掉了耳朵的布娃娃,缺了口的瓷碗,
還有些字跡歪歪扭扭的作業(yè)本。最里面的木箱上,放著個相框,玻璃碎了,
里面的照片卻完好無損。照片上,年輕的祖父穿著中山裝,身邊站著個穿旗袍的女人,
正是那天來拍照的女人。他們中間抱著兩個孩子,男孩女孩,都笑得很開心。
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行字,墨跡已經(jīng)有些褪色:用他們的魂,續(xù)你的命,值得嗎?
鋼筆的字跡和日記里的一模一樣。我把照片塞進懷里,從密室里退出來,剛下到二樓,
就聽見一樓傳來了腳步聲。是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她正坐在藤椅上,手里把玩著那枚銀鎖。
兩個孩子依偎在她腳邊,這次看得很清楚,他們的臉上有燒傷的疤痕,皮膚皺巴巴的,
像塊烤焦的面包?!澳愣伎匆娏??” 女人抬起頭,眼睛里沒有瞳孔,只有片渾濁的白。
我握緊懷里的照片,指尖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那些失蹤的人,都是你鎖起來的?
”女人沒回答,掀開了旗袍的下擺,露出兩條布滿疤痕的腿,皮膚像塊揉皺的紙,凹凸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