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點違和感并未消失，反而像一粒頑固的種子，在心底悄然滋生。林疏桐依舊溫順，依舊美麗，依舊扮演著完美的江太太。她會在清晨為我準備好溫度適宜的咖啡，搭配我喜歡的煎蛋；她會在我晚歸時，安靜地坐在客廳暖黃的落地燈下看書等我，長發(fā)垂落，側臉嫻靜；她會在各種必要的社交場合，精準地配合我，笑容溫婉，應對得體。
但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她的眼神偶爾會放空，飄向窗外遙遠的地方，當我走近時，那點茫然又迅速被溫順的笑意取代。她身上那股混合了我古龍水的獨特冷香，有時會淡得幾乎聞不到，仿佛被另一種陌生的、更清冽的氣息覆蓋過，雖然很淡，轉瞬即逝，卻像一根細小的針，扎進我的神經。
更明顯的是她的手機。她開始下意識地把手機屏幕朝下扣放，或者在我靠近時，手指會微微蜷縮，不動聲色地將手機移開一點距離。接電話時，她總會走開幾步，聲音壓得很低，語速很快，帶著一種我不熟悉的、近乎甜膩的輕快。掛斷后，再看向我時，眼神里會殘留一絲未褪盡的、晶亮的光彩，那光彩讓她整個人顯得生動了許多，卻與面對我時的溫順判若兩人。
“誰的電話？”一次晚餐時，她剛放下手機，嘴角還噙著一抹沒收回去的笑意，我狀似無意地問，切著盤子里的牛排，刀叉在骨瓷盤子上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她臉上的笑容頓了一下，隨即恢復自然，拿起餐巾輕輕擦拭嘴角：“是蘇芮，約我明天下午去試一家新開的SPA。”
蘇芮，她為數不多、交往還算密切的閨蜜之一。
“嗯。”我沒再追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冰涼，滑過喉嚨。蘇芮？那個咋咋呼呼的女人，什么時候會讓林疏桐露出那種……近乎少女懷春的羞怯笑意？
疑慮像藤蔓，無聲地纏繞上來。我開始留意她的行蹤。管家陳伯遞給我的每日簡報里，多了幾行關于太太外出的記錄。時間，地點，看似合情合理：畫廊看展，與蘇芮喝下午茶，去慈善基金會處理事務……但頻率似乎比過去高了些。尤其是去城西那家會員制的“云間藝術中心”，近兩個月，她去了五次。
“云間藝術中心？”我翻著簡報，指尖在那個名字上點了點，抬眼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陳伯。
陳伯微微躬身，語調平穩(wěn)無波：“是，先生。太太最近似乎對古典音樂興趣濃厚，常去聽一些小型的室內樂演奏會。那邊環(huán)境清雅，太太說很放松?！?/p>
古典音樂？林疏桐？我印象里，她對音樂的了解僅限于社交場合的應景談資。一種強烈的、混合著荒謬和冰冷怒意的預感攫住了我。城西。那個方向……
我放下簡報，沒再多問一句。陳伯會意地退了出去。書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空氣安靜得能聽到墻上古董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我走到巨大的落地書柜前，目光掃過一排排厚重的書籍，最終停留在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檀木盒子上。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把造型古樸的黃銅鑰匙。這不是書柜的鑰匙，也不是家里任何一處的鑰匙。
它屬于城西一棟我名下、但幾乎從未踏足過的舊式公寓。那是我早年的一筆投資，后來被遺忘在角落。最近一次物業(yè)報告提到，有長期租客入住，手續(xù)齊全，租金按時支付。租客的名字，叫陸予執(zhí)。
一個塵封了快十年的名字，像被鑰匙捅開的銹鎖，“咔噠”一聲，猛地彈了出來。陸予執(zhí)。林疏桐大學時代的初戀男友，一個除了會彈幾首曲子、長得有幾分憂郁氣質之外，一無是處的窮學生。當年林家瀕臨破產，急需大筆資金注入，林疏桐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我的婚約，拋棄了那個所謂的“音樂才子”。
原來，被遺忘的舊物，也會在陰暗的角落里悄悄腐爛，滋生霉菌。
我沒有立刻發(fā)作。憤怒像淬了毒的冰，在血管里緩慢流淌，帶來一種異樣的、令人戰(zhàn)栗的清醒。我需要證據，需要親眼看到這完美表象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碎裂的。這背叛的規(guī)模有多大？持續(xù)了多久？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幾天后，林疏桐又出門了，目的地依然是“云間藝術中心”。我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很少啟用的號碼。
“是我?！蔽业穆曇羝届o無波，“城西，‘云間藝術中心’對面，那棟舊公寓，頂層。我需要里面的情況，現在，立刻。隱蔽點?！?/p>
電話那頭只傳來一聲簡短的“收到”，便掛斷了。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卻仿佛被拉長成一個世紀。我坐在書房的陰影里，沒有開燈，只有電腦屏幕幽幽的光映著我的臉。指尖在冰冷的紅木桌面上輕輕敲擊，一下，又一下，像在計算著某種倒計時。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一個加密的視頻請求跳了出來。我點擊接通。
畫面有些晃動，顯然是通過微型設備拍攝的。視角很高，俯瞰著下方一個寬敞的客廳。客廳裝修是那種廉價的所謂“藝術風”，墻上掛著幾幅色彩夸張的抽象畫，中央擺放著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琴蓋打開著。
鏡頭拉近。
沙發(fā)上，兩個人影糾纏在一起。女人背對著鏡頭，穿著一條我熟悉的煙灰色絲絨長裙，長發(fā)散亂。男人半壓著她，側臉線條清晰，帶著一種藝術家的頹廢感，正是陸予執(zhí)。
“疏桐…疏桐…”陸予執(zhí)喘息著，聲音帶著情欲的沙啞，“想死我了…那個冷冰冰的怪物…他根本不懂你…”
“予執(zhí)…”女人發(fā)出壓抑的、破碎的呻吟，是林疏桐的聲音！那聲音我聽了七年，絕不會錯！此刻卻充滿了陌生的、放浪的渴求。她猛地翻身，雙手捧住他的臉，主動吻了上去，動作激烈而貪婪。
“他懂什么？”林疏桐的聲音帶著刻骨的嘲諷和一種報復般的快意，從視頻里清晰地傳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江硯舟？他不過是個只知道賺錢的冰冷機器！他以為給我錢，把我關在那個金籠子里，就是對我好？呵…他連碰我都讓我覺得惡心！”
她俯下身，手指插入陸予執(zhí)的發(fā)間，紅唇貼著他的耳朵，吐出的字句清晰而惡毒：“只有你，予執(zhí)…只有你懂我…你知道嗎？每次他碰我，我都閉著眼睛，想著你的樣子…想著你彈琴時專注的樣子…”她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極其輕蔑的笑，“…像條搖尾乞憐的狗，都比他有溫度！”
像條狗。
視頻畫面猛地晃動了一下，似乎拍攝者也被這惡毒的話驚住了。隨即，更不堪的畫面沖擊過來，急促的喘息，放浪的呻吟…充斥了整個書房死寂的空氣。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屏幕幽藍的光映在我眼中，冰冷得沒有一絲波瀾。指尖敲擊桌面的動作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心臟的位置，沒有預想中的劇痛，只有一片麻木的、急速蔓延開來的冰寒，凍結了所有血液。
原來如此。
完美的表象下，早已是腐朽潰爛的泥沼。她在我面前溫順如羔羊，背地里卻將我比作冰冷的機器，將我的觸碰視作惡心，甚至在她舊情人的身下，用那樣輕蔑惡毒的語言形容我。
像條搖尾乞憐的狗？
呵。
我緩緩地、緩緩地靠向椅背，冰冷的真皮觸感透過襯衫傳來。視頻還在繼續(xù)播放著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和污言穢語。我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撥通。
“陳伯?！蔽业穆曇袈犉饋懋惓Ｆ届o，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和，“太太那件煙灰色的絲絨長裙，不小心弄臟了。處理掉。我不想再在家里看到任何類似的東西?！?/p>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隨即傳來陳伯同樣平靜無波的回應：“是，先生?！?/p>
掛斷電話。書房里只剩下視頻里傳出的、令人作嘔的聲響。我沒有關掉它。我就這樣看著，聽著，任由那背叛的每一個細節(jié)，像硫酸一樣，一寸寸腐蝕掉我心底最后一絲名為“婚姻”的殘骸。
怒火沒有爆發(fā)，反而沉潛下去，沉入最深、最暗的冰海。在那片極寒的海底，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血腥味的“爽快”感，正在瘋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