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則衍站在蘇晚家樓下時,額角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滑。他特意選了件最素凈的白襯衫,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可后背還是被汗濡濕了一片。手里拎著的兩瓶老酒,是他托人從老家供銷社庫房里翻出來的,瓶身上的標(biāo)簽都泛了黃——蘇晚說過,這是父親年輕時最愛的那口。
蘇晚在樓道口等他,看著他緊張得反復(fù)摩挲酒瓶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我爸今天特意換了身新沏的茶,你看,他比你還上心呢?!?/p>
陸則衍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有點發(fā)緊:“萬一叔叔還記恨……”
“記恨就不會讓你進(jìn)門了?!碧K晚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浮塵,指尖觸到他滾燙的皮膚,“我爸這人,嘴硬心軟,你拿出真心就好。”
推開家門時,蘇父正坐在客廳的紅木沙發(fā)上。手里的青瓷酒杯轉(zhuǎn)了半圈,酒液在杯壁上掛出淺淺的痕。他抬眼掃過陸則衍,目光在那兩瓶老酒上停了停,沒說話,只朝對面的藤椅抬了抬下巴。
空氣像是被抽走了似的,安靜得能聽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蘇晚剛要開口說點什么,就被父親遞來的眼神按住了。那眼神里藏著點“男人間的事你別插手”的意味,她只好抿抿唇,轉(zhuǎn)身往廚房躲,留了滿室的沉默給兩個男人。
“則衍啊,”蘇父終于開口,聲音帶著老煙槍特有的沙啞,他抿了口酒,目光落在陸則衍緊繃的肩線上,“你爸當(dāng)年追你阿姨時,也總愛穿白襯衫?!?/p>
陸則衍猛地坐直,雙手在膝蓋上攥成拳:“叔叔,我知道我爸當(dāng)年對不住您……”
“過去的事,提它干嘛?!碧K父打斷他,將酒杯往茶幾上一放,發(fā)出輕脆的碰撞聲,“我跟晚晚她媽說過,人這一輩子,總背著舊賬走,腳底板都磨出血?!?/p>
陸則衍愣住了,眼里的戒備一點點松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茫然。
蘇父看著他這副樣子,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朵花,像曬透了的老菊花:“你這孩子,跟你爸一個倔脾氣,認(rèn)定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頭?!彼D了頓,聲音沉下來,“但我把話撂在這——我認(rèn)你,不是因為你爸,是因為晚晚看你的眼神,亮得像星星?!?/p>
“我會讓這星星一直亮著?!标憚t衍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掌心的汗把褲子洇出了深色的印。
“要是敢讓它滅了,”蘇父把酒杯往桌上一磕,聲音陡然嚴(yán)厲,“我這把老骨頭,拼了命也得讓你知道,我蘇家的姑娘不是好欺負(fù)的?!?/p>
“絕不會。”陸則衍的回答擲地有聲。
廚房門后的蘇晚,聽見客廳里傳來父親難得的笑聲,手里的鍋鏟“當(dāng)啷”一聲掉在案板上。陽光從紗窗漏進(jìn)來,在青菜葉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她忽然鼻子一酸——那些橫亙了二十多年的結(jié),好像真的要解開了。
中午吃飯時,蘇父親自給陸則衍倒了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晃了晃,兩個杯子輕輕一碰,發(fā)出的脆響像在敲開一道塵封的門?!皝恚纫粋€。”蘇父仰頭飲盡,喉結(jié)滾動,“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別總把弦繃那么緊?!?/p>
陸則衍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酒液辣得他眼眶發(fā)燙,卻順著喉嚨暖到了胃里,像揣了個小火爐。
下午去醫(yī)院看母親時,陽光正透過玻璃窗,落在病床邊的小桌上。母親戴著老花鏡,手里的十字繡繃架上,銀灰色的絲線正繡出細(xì)碎的星子。“則衍來啦?”她抬頭時,鏡片后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快來看我剛繡好的玩意兒?!?/p>
那是個巴掌大的星軌圖案,針腳歪歪扭扭的,卻和蘇晚脖子上戴的項鏈一模一樣?!吧洗我娡硗泶鬟@個,覺得好看,就跟著視頻學(xué)了半個月?!蹦赣H把繡品遞過來,指尖帶著淡淡的艾草香,“給你掛在鑰匙上,以后看到它,就像看到晚晚在身邊?!?/p>
陸則衍接過時,指腹觸到布面上凹凸的紋路,那是無數(shù)個針腳疊出來的溫度。他忽然想起自己母親總是冷著的臉,鼻子一酸,喉結(jié)動了動才說出話:“謝謝您,阿姨?!?/p>
“謝啥呀?!蹦赣H笑著拍他手背,“以后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客氣?!?/p>
蘇晚坐在旁邊的陪護(hù)椅上,看著母親拉著陸則衍講繡線的顏色,看著陸則衍認(rèn)真傾聽時眼里的溫柔,忽然覺得幸福像潮水,悄悄漫過了心岸——是父親遞酒杯時不再緊繃的手指,是母親穿針時微微蹙起的眉頭,是身邊人看向自己時,藏不住的歡喜。
晚上送蘇晚回家時,晚風(fēng)帶著夏末的余溫。走到樓下那棵老槐樹下,陸則衍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晚晚,我們訂婚吧。”
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看著他眼里跳動的光:“是不是太快了?”
“不快了?!彼皖^湊近,呼吸拂過她的耳畔,帶著酒的醇香,“從高中第一次在圖書館看見你,我就想把你寫進(jìn)未來里了。”
可現(xiàn)實的坎,比想象中更陡。陸則衍跟母親趙蘭提起訂婚后,客廳里的水晶燈晃得人眼暈,趙蘭摔碎的茶杯在地毯上洇出深色的漬,她的聲音尖利如刀:“你要是敢娶那個女人的女兒,就別認(rèn)我這個媽!”
陸則衍沒走。第二天拎著趙蘭愛吃的桂花糕回來,放在玄關(guān);第三天帶了她念叨半年的龍井新茶,泡好端到她面前;第四天蹲在廚房,用砂鍋燉了三小時的冰糖雪梨,盛出來時蒸汽模糊了眼鏡片。
趙蘭依舊冷著臉,卻會在他轉(zhuǎn)身時,悄悄把桂花糕往嘴里塞一塊。
蘇晚知道這些事時,正摩挲著母親繡的星軌掛墜。針腳歪歪扭扭,像孩童畫的線,卻比任何珠寶都珍貴。她忽然起身,往陸家走去,想替陸則衍分擔(dān)些什么。
剛走到雕花鐵門外,就聽見里面?zhèn)鱽韷阂值目蘼?。趙蘭的聲音裹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我不是要攔你……我是怕啊……你爸當(dāng)年就是為了她媽,丟了工作,毀了家……我怕你也……”
“媽,”陸則衍的聲音很輕,卻像有重量,“爸毀了家,不是因為感情,是因為他自己的貪心。晚晚不一樣,她是光,不是火?!彼D了頓,“您這輩子為了名聲、為了爸,活得太苦了。我不想像您這樣,守著空房子,守著過去的恨。”
蘇晚站在門外,梧桐葉落在肩頭,冰涼一片。她悄悄退開,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忽然懂了——有些結(jié),必須讓陸則衍自己解開;有些路,只能他一個人先走過。
回到家,她把星軌掛墜放在臺燈下。暖黃的光透過布面,把針腳照得透亮,像撒了一把碎鉆。她拿起手機(jī),給陸則衍發(fā)消息:“別太累了,我等你?!?/p>
秒回的消息只有一個字:“好?!?/p>
窗外的桂花香飄進(jìn)來,蘇晚看著那個“好”字,忽然笑了。她知道,等陸則衍跨過那道坎,等趙蘭放下那份怕,他們總會在某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把這些日子的苦,都釀成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