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承想，在凝香閣門前，再遇阿姊沈鶯鶯。
初時，我險些未能認(rèn)出。
她竟同前世一般，自覺容貌平平難出頭，此番重逢，卻是濃妝艷抹。臉上脂粉厚施，白得仿佛刷了一層墻灰，兩頰染著濃重的胭脂，如同兩團(tuán)火燒云，唇上涂著殷紅如血的口脂，眉眼更是描畫得精細(xì)無比，眼線勾挑，睫毛刷得根根分明，如同兩把小扇子。
確乎比從前「奪目」了許多，卻也失了幾分生氣，透著刻意雕琢的俗艷，如同畫中走出的假人。
她目光如刺，盯在我手中提著的凝香閣錦盒上，唇角勾起一抹刻薄的譏誚：
「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怎地，如今也學(xué)起那庸脂俗粉，涂涂抹抹，不怕污了肌膚根本，壞了爹娘給的好底子？」
久別重逢，她仍是這般雙標(biāo)入骨。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輕笑出聲，目光坦然掃過她那張精心雕琢過的臉。
「倒是阿姊這般『渾然天成』，竟勸他人莫施粉黛，豈不可笑？」
她臉色瞬間陰沉，仿佛被戳中痛處，強辯道：
「我……不過是略施薄粉罷了?！?/p>
隨即，她目光如鉤，死死鎖住錦盒上那枚小小的徽記——江南頂貴「玉容膏」的獨有標(biāo)識，鄙夷之色更如毒液般蔓延。
「玉容膏？呵！一盒香膏，抵得上尋常莊戶人家半年吃食。你還在讀書，縱使姑母豪富，你一個寄人籬下的丫頭，也好意思這般揮霍她的銀錢？當(dāng)真是奢靡無度，毫無廉恥！」
她厲聲指責(zé)我時，通身上下綾羅裹身，環(huán)佩叮當(dāng)，腕間金釧、鬢邊珠釵，處處透著刻意堆砌的「貴氣」，活脫脫一個行走的金玉架子。
恰在此時，姑母結(jié)完賬款踱步而出。
阿姊忙不迭堆起滿臉諂笑，欲上前招呼。
姑母卻視若無睹，徑直走向停在一旁的馬車，都未曾抬眼看她一下。
阿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凍結(jié)在假面上。
待姑母登車，她才從牙縫里擠出冷哼：
「哼，有幾個臭錢便目中無人。這天下富戶，又非她沈氏一家獨大！」
我懶怠與她多費唇舌，轉(zhuǎn)身欲隨姑母登車。
阿姊倨傲地昂首，拉開路邊一輛裝飾豪奢馬車車門，鉆了進(jìn)去。
車簾晃動掀起的剎那，我目光無意掃過——她緊束腰身的華美錦緞之下，小腹已微微隆起。
前世記憶翻涌。
她拋棄寒門情郎，攀附紈绔，珠胎暗結(jié)。
為保胎，她腆顏向我借錢，揚言待她誕下麟兒，母憑子貴入主豪門，定百倍奉還。
我看透她貪婪涼薄的本性，分文未借。
她素喜站在道德高地指摘他人，人緣極差，最終也未能借到錢。
落得小產(chǎn)，被棄如敝履。
她竟將一切歸咎于我，認(rèn)定是我斷了她的青云富貴路。
此番，她這孕身……竟比前世早了數(shù)月。
然，她與誰糾纏，是福是禍，皆與我沈婉兒再無半分瓜葛。我只愿遠(yuǎn)遠(yuǎn)避開，莫沾惹這甩不脫的霉頭。
車廂內(nèi)，我將手中的玉容膏輕輕推向姑母，面露歉然：
「姑姑，方才在凝香閣中您說這些『不值什么』，可阿姊言道……價值不菲。婉兒受您養(yǎng)育教導(dǎo)之恩，已是重于泰山，實不敢再受此等厚賜……」
姑母莞爾，眸中精光一閃：「傻婉兒，你可知前番在藥坊參與炮制、改良的那幾味玉肌散，為商行賺了多少雪花白銀？」
她伸出保養(yǎng)得宜的手指，比了個數(shù)字。
「與之相比，這幾盒香膏，不過九牛一毛罷了，那是你應(yīng)得的?！?/p>
我仍覺不安：「可婉兒……從未用過如此貴重之物?！?/p>
「未用過，便試試?！?/p>
姑母眸中含笑，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暖與力量，伸手握住我微涼的手，掌心溫?zé)帷?/p>
「婉兒，你需知曉……」她目光沉靜而鄭重，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我心上：
「你聰慧、堅韌、心地純善如璞玉。憑你自身本事掙來的前程，靠你雙手創(chuàng)造的未來，這世間一切美好之物，你都當(dāng)之無愧，配得上！」
車簾垂落，隔絕了車外阿姊那輛虛張聲勢的豪車。
車廂內(nèi)，唯有姑母堅定的話語，如同暖流，滌蕩著方才沾染的陰霾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