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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莊后院的倉庫里,彌漫著棉布和灰塵混合的氣味。

宋雅詩靠著一匹靛藍色的布料,聽著自己和同伴們急促的呼吸聲,慢慢平復下來。

“都怪我,太沖動了。”李文博捂著額頭的傷口,聲音里帶著懊惱。

“不怪你?!彼窝旁姄u頭,目光掃過同伴們驚魂未定的臉,“是我們低估了這群流氓的無恥?!?/p>

“可……我們明天還去嗎?”另一個女同學小聲問,聲音里透著恐懼。

宋雅詩沒有立刻回答。

她腦海里反復回響著那個聲音,清晰、沉穩(wěn),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在最混亂的時刻,為他們指明了生路。

還有那塊掉落的廣告牌。

以及流氓頭子那聲不似作偽的慘叫。

意外?

宋雅詩不信。

法租界里每天都有無數(shù)的意外,但沒有哪一個,會像手術(shù)刀一樣精準。

“雅詩?”李文博見她不說話,又問了一遍。

“去。”宋雅詩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倉庫里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我們不僅要去,還要搞清楚,今天到底是誰在幫我們?!?/p>

“怎么搞清楚?”

“那個聲音,是從街對面?zhèn)鱽淼?。”宋雅詩站起身,走到小窗邊,望向斜對面的那棟三層公寓樓,“我看到一個影子,在三樓的窗戶后面。”

李文博皺眉:“那棟樓住的都是洋人或者有錢的商人,會是誰?”

“不知道?!彼窝旁姷哪抗庠谀菞潣堑拇皯羯蠏哌^,“但一個愿意在那種關(guān)頭出手幫我們的人,一定不是我們的敵人?!?/p>

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模糊的計劃。

第二天一早,宋雅詩沒有穿那身顯眼的藍布學生裝。

她換上了一件半舊的淺色旗袍,將麻花辮盤了起來,看起來像個尋常人家的女兒。

她沒有直接去那棟公寓樓,而是先走進了街角的一家茶樓。

茶樓里人聲鼎沸,跑堂的伙計穿梭其間。

宋雅舍要了一壺最便宜的茶,揀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悄悄觀察著對面公寓樓的動靜。

她很有耐心,像一個等待獵物的獵手。

她看到郵差進去送信,看到送奶工放下牛奶瓶,看到幾個洋人太太提著菜籃子有說有笑地走出來。

一上午過去,毫無頭緒。

她又向跑堂的伙計打聽。

“阿哥,跟你打聽個事兒。”她遞過去兩枚銅元。

伙計不動聲色地收下,抹了把桌子:“姑娘,您問?!?/p>

“對面那棟樓,最近有沒有新搬來什么人?”

“新搬來的?”伙計想了想,“有啊,三樓最東邊那套,前兩天剛租出去。聽說是個南洋回來的大老板,姓什么……記不清了,派頭可不小。”

宋雅詩的心猛地一跳。

南洋回來的老板?三樓?

線索對上了。

“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的嗎?”她追問。

“這就不知道了。”伙計搖搖頭,“人家是大老板,哪是我們這些跑堂的能曉得的?!?/p>

宋雅詩道了謝,離開了茶樓。

她沒有立刻上樓,而是在公寓樓下徘徊。

她看到公寓大門的旁邊,掛著一塊小小的銅質(zhì)指示牌,上面羅列著這棟樓里幾家公司的名字。

她的目光,落在了最下面一行。

那是一塊嶄新的銅牌,擦得锃亮。

【華美貿(mào)易行,301室】

就是這里。

宋雅詩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襟,走進了公寓大門。

樓道里鋪著地毯,很安靜,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她走到301室的門前。

那是一扇厚重的柚木門,門上沒有多余的裝飾,只有一個黃銅的門把手。

她抬起手,輕輕敲了三下。

“篤,篤,篤。”

門內(nèi)靜悄悄的。

就在她以為里面沒人,準備再敲一次的時候,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人,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

他很高,身形挺拔,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卻很沉靜。

正是昨天在窗后一閃而過的那個身影。

陳鋒看著門外的女孩。

她換了衣服,但那雙眼睛,他不會認錯。

明亮,倔強,帶著一股不肯熄滅的火。

他側(cè)過身:“請進?!?/p>

宋雅詩走進房間,目光迅速掃過四周。

房間很大,布置得卻很簡單。一套皮沙發(fā),一張辦公桌,一個巨大的文件柜,角落里放著一個衣帽架。

空氣里有淡淡的咖啡香。

“請坐?!标愪h指了指沙發(fā),轉(zhuǎn)身去倒水。

“我不渴?!彼窝旁姏]有坐下,她站在房間中央,開門見山,“先生,我今天來,是想謝謝你?!?/p>

陳鋒端著一杯水走回來,放在茶幾上。

“謝我?”他似乎有些意外,“小姐,我想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昨天下午,西愛咸斯路,一群流氓圍攻我們學生。”宋雅詩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他任何一絲表情變化,“一塊廣告牌掉了下來,然后,我聽到了一個聲音?!?/p>

她停頓了一下,一字一句地問:“那個聲音,是先生你吧?”

陳鋒沒有回答,只是平靜地回視著她。

他的目光里沒有慌亂,也沒有閃躲,只有一種純粹的、讓人看不透的安靜。

這讓準備了一肚子質(zhì)問的宋雅詩,反而有些無從下手。

“我叫林鋒?!标愪h終于開口,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沉穩(wěn)而平靜,“一個剛從南洋回國的商人?!?/p>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林先生?!彼窝旁娭貜土艘槐檫@個姓氏,“一個商人,為什么會冒險幫助我們這些素不相識的學生?”

“因為我也是中國人?!标愪h的回答簡單直接。

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看向樓下的街道。

“我在南洋待了很久,但根在這里?;貋砜吹阶约旱膰冶煌馊似圬摚吹阶约旱耐诮稚媳涣髅?,如果還無動于衷,那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別?”

他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但宋雅詩寧愿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

“那塊廣告牌……”

“運氣好?!标愪h轉(zhuǎn)過身,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卻看不出是嘲諷還是自嘲,“法租界的市政工程一向馬虎,那塊牌子搖搖欲墜很久了,昨天風大,湊巧而已?!?/p>

“那流氓頭子的手……”

“小姐,你覺得我一個手無寸鐵的商人,能隔著一條街,憑空傷人嗎?”陳鋒攤了攤手,“或許是混亂中,哪個路人扔的石子吧。我站得遠,沒看清?!?/p>

他的解釋天衣無縫。

每一個巧合,都被他歸結(jié)于運氣和意外。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只承認自己是個有愛國心的旁觀者,出聲提醒了一句。

宋雅詩沉默了。

她找不到任何破綻。

可直覺告訴她,事情絕沒有這么簡單。

這個叫林鋒的男人,身上有一種與商人身份不符的鎮(zhèn)定和從容。

那是一種面對危險時,依舊能精準掌控局面的氣質(zhì)。

“你讓我們跑去德記布莊,你怎么知道王老板會幫我們?”宋雅詩換了一個問題。

“做生意,總要先了解周圍的環(huán)境?!标愪h坐回辦公桌后的椅子上,身體微微后仰,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我打聽過,德記布莊的王老板是位愛國商人,同情學生。把你們指向那里,是我唯一能做的。幸好,我賭對了。”

他把一切,都歸結(jié)于一個商人的精明和審慎。

宋雅詩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試探,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對方坦誠得讓她無話可說。

“不管怎么說,林先生,你救了我們?!彼窝旁娚钌畹鼐狭艘还斑@份恩情,我們抗日救亡會的同學,都記下了?!?/p>

“舉手之勞,不必掛齒?!标愪h坦然接受了她的謝意。

房間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宋雅詩知道,自己該走了。

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么。

“林先生,我們學生在為前線的將士募捐,雖然錢不多,但都是一份心意?!彼龔碾S身的布包里,拿出那個修好了的鐵皮募捐箱,“不知林先生,是否愿意……”

她的話還沒說完,陳鋒已經(jīng)拉開了抽屜。

他從里面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推到桌子對面。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宋雅詩愣住了。

她打開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嶄新的法幣。

她粗略數(shù)了一下,至少有五百元。

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足夠給前線一個排的士兵,換上一輪救命的彈藥。

“這……這太多了!”宋雅詩急忙把信封推回去,“我們不能收!”

“錢不是給你們的?!标愪h看著她,“是給前線那些用命在保家衛(wèi)國的兄弟的。我一個商人,上不了戰(zhàn)場,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p>

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你們信不過我,可以把錢拿去銀行驗證。如果你們以后還有類似的募捐活動,華美貿(mào)易行,隨時歡迎?!?/p>

這一刻,宋雅詩心中最后的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了。

一個可能是特務或者別有用心的人,絕不會如此慷慨地拿出真金白銀來支持抗日。

出錢,是最好的身份證明。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敬意。

這位從南洋歸來的林先生,富有,神秘,卻懷著一顆赤誠的愛國之心。

“我代前線的將士,謝謝林先生!”宋雅詩的眼眶有些發(fā)紅,她沒有再推辭,鄭重地將那個信封收好。

“以后,如果有什么我們學生能幫得上忙的,林先生盡管開口?!?/p>

“好?!标愪h點了點頭。

送走宋雅詩,陳鋒重新關(guān)上門。

他走到窗邊,看著那個瘦弱卻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與我黨外圍人員的第一次接觸,比他預想的要順利。

這個叫宋雅詩的女孩,比他想象的更聰明,也更警惕。

不過,從今天起,“華美貿(mào)易行”的林先生,這個愛國華僑的身份,算是初步立住了。

……

一間不起眼的中藥鋪后堂。

濃郁的藥草味掩蓋了一切。

宋雅詩將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面前的中年男人做了匯報。

男人四十歲上下,穿著一身長衫,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像個教書先生。

他正是宋雅詩的單線上級,我黨在上海的情報人員,楚云飛。

楚云飛靜靜地聽著,手指在桌上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擊。

“你是說,他叫林鋒,剛從南洋回來,注冊了一家叫‘華美貿(mào)易行’的公司?”

“是的,楚先生。”宋雅詩將那個裝錢的信封放在桌上,“這是他捐的錢,一分不少?!?/p>

楚云飛打開信封看了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

“出手很大方?!彼烈鞯溃皩ψ约旱男袨?,解釋得滴水不漏。既承認了愛國心,又撇清了所有疑點?!?/p>

“是的?!彼窝?詩點頭,“我感覺他非常謹慎,而且很聰明,不像個普通的商人?!?/p>

“像不像,不重要。”楚云飛將信封收好,“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他的立場是什么?!?/p>

他站起身,在房間里踱了兩步。

“一個突然出現(xiàn)在法租界,背景神秘,出手闊綽,又旗幟鮮明支持抗日的愛國華僑……”

楚云飛停下腳步,看向宋雅詩。

“這個人,我們要繼續(xù)接觸?!?/p>

“您的意思是?”

“他不是想捐款嗎?這就是最好的機會?!背骑w的目光變得深邃,“雅詩,接下來,你要作為我們募捐會的代表,和他保持聯(lián)系?!?/p>

“我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刻意做。”楚云飛說,“正常地向他匯報募捐款項的去向,向他介紹我們救亡會的工作。把他當成一個值得爭取的愛國人士,但要記住,保持距離,注意觀察?!?/p>

“觀察什么?”

楚云飛看著窗外,輕聲說:“觀察他到底想做什么。還有,他背后……到底還有誰。”

“我明白了?!?/p>

“去吧,注意安全。”

宋雅詩走后,楚云飛重新坐下。

他看著桌上那沓嶄新的法幣,陷入了沉思。

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上海,任何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力量,都值得最高度的警惕。

也可能,是最大的希望。

他拿起筆,在一張薄薄的紙上寫下幾個字:

【代號:華僑。目標:華美貿(mào)易行,林鋒。建議:有限接觸,長期觀察?!?/p>

寫完,他將紙條點燃,看著它在煙灰缸里化為灰燼。

“林鋒……”他輕聲念著這個名字,“你到底是誰?”


更新時間:2025-08-08 03:1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