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旗袍帶來的短暫快感,在江馳那句“比三年前自然”的評判里迅速冷卻??諝饫锓路疬€殘留著織物崩裂的靜電,和他指尖鋼筆旋動的微響。我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椅腿劃過光潔地磚,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侍者端著檸檬水,視線粘在我撕裂的裙擺上。我沒抬頭:“冰美式,雙份濃縮。謝謝?!?/p>
“一樣。”江馳的聲音緊隨其后。他終于放下了那支鋼筆,將它平整地擱在雪白的桌布上,像放置一件易碎的古董。窗外的霓虹在他眼底跳躍,卻絲毫暖不進那片深潭?!昂镁貌灰姡譃t?!?/p>
“也沒那么久。”我調整姿勢,讓腿上的裂口避開風口,動作透著刻意的放松,像在馴服一頭隨時要暴起的獸?!笆澜缧〉每蓱z。相親都能撞見老同學?!彼釟庠谏嗉鈴浡?/p>
侍者放下兩杯濃黑液體,蒸騰的熱氣像模糊的屏障。我拿起冰冷的金屬攪拌勺,敲在杯沿,叮一聲脆響,屏障碎了。
江馳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熱氣濡濕了他的薄唇。他的目光落回我臉上,不是懷舊,是審視?!笆峭π?。尤其…都在同一個圈子搶食的時候?!彼畔卤?,杯底輕磕桌面,精準得像一聲發(fā)令槍。
“聽說你在星途風生水起。恭喜。”話鋒陡轉,低沉溫和的嗓音裹著冰碴,“新帶的藝人…叫蘇曉曉?”
心臟驟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我捏著杯柄的指節(jié)泛白,滾燙的杯壁灼烤皮膚也渾然不覺。
“帶新人不容易?!彼眢w微微前傾,視線如同手術刀,精準地切入我最隱蔽的痛處?!靶」媚锿Ω移础榱艘粋€女三號的角色,連資方的酒局都硬上?”
空氣徹底凝固了。餐廳輕柔的背景音樂變成遙遠模糊的雜音。血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蘇曉曉蒼白的面容在眼前一閃而過,急診室刺眼的頂燈,消毒水刺鼻的氣味,她蜷縮在病床上因胃絞痛發(fā)出的痛苦嗚咽。那晚只有我和值班醫(yī)生知道她的名字!他怎么會知道?他在查我?用這種齷齪的方式?
憤怒像巖漿一樣沖垮理智的堤壩。我猛地靠向椅背,杯中的咖啡激蕩出來,在桌布上洇開一小塊污跡?!敖偙O(jiān),”聲音壓得很低,每個字都淬著寒冰,“星途新人的行程,值得您這么費心?您是查她,還是查我?”胸腔劇烈起伏,那晚被我擋開的、意圖探向蘇曉曉油膩膩的手,此刻仿佛又懸在眼前。
他毫無波瀾地看著我眼底翻騰的怒火。甚至,似乎笑了一下,極淡,也極冷。那支舊鋼筆不知何時又回到他指間,銀色的筆尖在吊燈下閃動著不懷好意的光。
“你想多了?!彼p輕轉動手腕,讓那點寒光在視野里劃著令人煩躁的弧線?!拔抑皇窃趯徍恕栋涤俊匪锌赡軈⒀萑藛T的背景資料?!彼鹧?,目光銳利地穿透我,“畢竟,你是這部戲最大的競爭對手。星途的野心,路人皆知。”
鋼筆停住了。筆尖直直地戳著桌面,像一根無聲的刺。
“查她是職責所在?!彼Z速慢了下來,帶著一種殘酷的篤定,每個音節(jié)都重重砸在我心坎上,“倒是你,林瀟,讓我很意外?!?/p>
“三年前,你跟我說過什么?”
記憶的閘門被這句話猝然沖開。十六歲晚自習后空寂的操場,我把滾燙的臉貼在冰涼的鐵絲網(wǎng)上,聲音悶悶卻無比清晰:“江馳,我喜歡…敢拼的人!”那天,遠處籃球砸在籃板上的聲響,像擂在心上。
“你說你喜歡敢拼的人。喜歡那種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會為了想要的東西豁出去的人。”他凝視著筆尖,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卻蘊含著巨大的壓迫感?!澳菚r候的你,自己不就是那樣的人嗎?”
“可現(xiàn)在,”他抬起頭,瞳孔里映著我驟然失血的臉,帶著一種幾近殘忍的困惑和冰冷尖銳的拷問,“你自己成了那條路上的狠角色。卻要小心翼翼地擋在一個連拒絕都不敢的小新人面前,替她遮風擋雨?”
那支被他捏在指間的鋼筆,冰冷的筆尖,似乎在這一刻,隔著冰冷的空氣,狠狠扎進了我的心臟。蘇曉曉的退縮與我的強硬,江馳三年前的質問,在空氣中激烈地碰撞、燃燒。那支沉默的鋼筆,成了這場無聲交鋒的冰冷證人。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咖啡的苦澀和某種更腥咸的鐵銹味涌入鼻腔。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企圖用尖銳的疼痛找回失控的理智。不能失態(tài)。不能在這里崩潰。
“這跟敢不敢拼是兩回事?!泵恳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聲線被強行壓穩(wěn),帶著撕裂的沙啞。“護著自己的人,天經(jīng)地義。”
他眉峰不動。眼神卻像X光,透視著我強裝的鎮(zhèn)定。
餐廳門被人推開,一陣裹著寒意的夜風鉆了進來。卷起桌布一角,也掀動了他放在桌面的餐巾。一抹暗紅,突然闖入我的視野——是半張露出來的舊照片邊緣。那顏色,那質地……猛地喚醒另一個畫面。
畢業(yè)那天,操場上喧嘩嘈雜,相機快門亂按。我踮著腳跳到他背后,對著鏡頭比了個夸張的耶。他微微側頭,唇角壓著的那絲笑被我抓拍到。
我心臟像被重錘猛擊,驟然痙攣。胃里那點苦澀的咖啡翻滾著上涌。再也無法面對他沉靜如淵、暗藏風雷的眼神,無法承受那只舊鋼筆所帶來的冰冷重量和灼心拷問。
“失陪?!蔽一羧黄鹕?,動作帶得椅子向后滑動,發(fā)出一聲刺耳嘶鳴。無視侍者驚愕的目光,抓起桌上那個皺巴巴的印花小布包,像逃避瘟疫一樣,轉身沖向門口。身后那道目光如有實質,緊緊釘在我裸露在冷風里的、被撕裂的裙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