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在醫(yī)生的反復檢查和“仍需極度謹慎”的叮囑中。
我獲準出院。
踏出醫(yī)院大門。
呼吸到初夏微熱的、帶著草木氣息的空氣時。
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媽一手提著行李。
一手緊緊攙扶著我。
像護著一個易碎的瓷器。
她的脊背挺得筆直。
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仿佛隨時準備應對任何可能的“襲擊”。
出租車平穩(wěn)地駛向那個名義上屬于我的“家”。
鑰匙插進鎖孔。
轉(zhuǎn)動。
門開的瞬間。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外賣油膩、灰塵和某種沉悶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
客廳的景象更是“精彩紛呈”:
外賣餐盒堆在茶幾上。
敞著口。
里面的殘羹冷炙散發(fā)出酸腐的氣味。
薯片碎屑、瓜子殼灑了一地。
沙發(fā)上胡亂堆著幾件徐麗華的真絲睡衣和外套。
陽臺的臟衣簍不出意外地又滿溢出來。
幾件周明宇的襯衫皺巴巴地搭在簍子邊緣。
徐麗華正歪在唯一還算干凈的貴妃榻上。
拿著手機刷短視頻。
外放的聲音開得震天響。
嘻嘻哈哈的笑聲在凌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聽見開門聲。
她懶洋洋地抬起眼皮。
瞥了我們一眼。
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棄和一種“你們終于回來干活了”的理所當然。
“喲,回來啦?”她拖長了調(diào)子,手指在屏幕上劃拉著,頭也沒抬,“這屋子亂的,都沒法下腳了。我這幾天身子也不爽利,一點力氣都沒有?!?/p>
她說著。
還裝模作樣地捶了捶自己的腰。
我媽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她沒說話。
只是把行李輕輕放在門口還算干凈的一小塊地板上。
然后把我小心翼翼地扶到唯一空著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
那沙發(fā)上也蒙著一層薄灰。
“薇薇,你坐著,別動。”我媽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挽起袖子。
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
看都沒看徐麗華一眼。
徑直走向陽臺。
拿起掃帚和簸箕。
開始清理地上的垃圾。
動作麻利。
帶著一股壓抑的怒火。
掃帚劃過地板發(fā)出“唰唰”的響聲。
像是在清掃一片令人作嘔的戰(zhàn)場。
徐麗華被這無視的態(tài)度和毫不拖沓的清理動作弄得有點懵。
隨即臉上掛不住了。
她把手機往旁邊一丟。
聲音拔高:“哎,我說親家母,你這是什么意思?這家里亂,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吧?薇薇住院,明宇工作忙,我一個老太婆,能怎么辦?”
我媽停下動作。
直起身。
手里還拿著掃帚。
她轉(zhuǎn)過身。
目光平靜地看向徐麗華。
那眼神像深潭。
看得徐麗華心里有點發(fā)毛。
“親家母,”我媽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安靜的客廳里,“薇薇剛出院,醫(yī)生說她現(xiàn)在就是半個瓷娃娃,受不得累,見不得氣,得精細養(yǎng)著。這屋子是亂,臟活累活,我來干?!?/p>
她頓了頓。
目光掃過茶幾上的外賣盒和沙發(fā)上的衣物。
語氣依舊平穩(wěn)。
卻像帶著冰碴。
“不過呢,這人活一口氣。薇薇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心氣兒順。要是有人成天在她跟前,不是指桑罵槐,就是摔摔打打,把她當老媽子使喚,給她心里添堵......那這身子骨,怕是養(yǎng)上一百年也好不了?!?/p>
她往前走了兩步。
站定在徐麗華面前。
明明徐麗華還歪在貴妃榻上,位置更高些。
但我媽那股子沉靜如山、護犢心切的氣勢。
卻硬生生壓得徐麗華呼吸一窒。
“我閨女,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媽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誰要是存心不讓她好過,讓她受委屈,讓她連養(yǎng)個胎都不得安生......”
她沒把話說完。
只是那眼神。
銳利如刀。
直直地釘在徐麗華臉上。
含義不言自明。
徐麗華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張了張嘴。
想反駁。
想撒潑。
但在我媽那洞悉一切、寸步不讓的目光逼視下。
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
最終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猛地從貴妃榻上起身。
抓起自己的手機。
踩著重重的、發(fā)泄般的步子。
“砰”地一聲摔門進了次臥。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我媽掃地的“唰唰”聲。
沉穩(wěn)而有力。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
空氣中的浮塵在光柱里飛舞。
我坐在沙發(fā)上。
看著我媽略顯佝僂卻異常挺拔的背影。
鼻尖發(fā)酸。
眼眶發(fā)熱。
她像一棵歷經(jīng)風雨卻依舊扎根深厚的老樹。
用她并不寬厚卻無比堅定的枝葉。
為我撐起了一方小小的、暫時還算安寧的天空。
小腹深處。
那微弱的脈動似乎清晰了一點點。
我輕輕撫摸著。
感受著那脆弱卻頑強的生命力。
家。
本應是港灣。
但若這港灣里布滿暗礁和毒刺......
那便。
只能拔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