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室的燈忽然閃了一下,發(fā)出輕微的電流聲。
老舊的日光燈在這聲響里顯得愈發(fā)冰冷。
周行站在靠窗的桌前,手里攥著那張折疊好的白紙。
紙的邊角被他捏出一道道褶痕。
他沒急著打開檔案。
只是盯著那塊灰色窗玻璃,看外面泛起的第一點天光。十年前,方勤死的時候,他也來過這里。
那時候他還沒升副隊,站在檔案柜前,跟在刑偵支隊的前任副隊長后面,忍著胃里的一陣一陣的酸。
他記得檔案柜上落的灰,記得墻角一只死掉的飛蛾,
也記得自己在心里生出的第一個疑問:
“如果他真的是自殺,為什么要寫那四個字?”可他沒問出口。
沒機會問,也沒人想聽。
年輕的刑警對真相的執(zhí)著,很多時候只會換來一句:
“有些東西你看見就好,別非要說出來。”
他說“好”。
然后退后一步。
什么都沒再說。他低下頭,把白紙放在卷宗上,深吸一口氣。
一股鈍鈍的疼從胃底翻上來,像一團沒散盡的火。
小吳推門進來的時候,腳步聲很輕,像是怕打破什么氣氛。
“周隊……天快亮了,您要不要先休息?”周行沒抬頭,翻開卷宗第一頁。
“說完再走。”“劉志恒的通訊記錄我讓技術組導了,您看要不要現(xiàn)在對一遍。”
“讀?!?/p>
小吳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點疲憊的沙啞。
“案發(fā)前兩天,他和一個尾號0092的號碼有過三次通話,通話時間都不超過兩分鐘。
短信有七條,四條收件,兩條已讀未回,一條未發(fā)送,就是我們現(xiàn)場看到的那句。”“歸檔?!?/p>
“是?!?/p>
小吳猶豫了一下:“周隊,這人到底……跟‘方勤案’是什么關系?”
周行抬頭看他,目光沒有溫度。
“你想問什么?”“我只是覺得……”小吳的手指下意識攥成拳,“您不是第一次查這個案子了吧。”
檔案室靜了兩秒。
周行看著他,眼里慢慢浮出一點鈍鈍的疲憊。
“不是?!?/p>
他聲音低下來,“十年前我看過這卷宗,看過一次就再沒翻過?!毙菦]再說話。
只是把手放下,緩緩呼了口氣。
他忽然明白,有些東西并不是沒查出來,而是查出來了也只能放回去。
檔案在這地方安安靜靜躺著,像一具體面保存的尸體。
只要沒人揭開,腐爛就不會開始。
周行翻到第三頁。
那是方勤案的死亡現(xiàn)場勘查記錄。
“2009年8月3日,凌晨一點三十分,江城匯通投資公司辦公樓27層平臺。
死者頸部有淺表勒痕,墻面留有血字。”他盯著“淺表勒痕”四個字,指尖輕輕摩挲。
十年前沒人深究。
法醫(yī)的報告里也只是提了兩行:“可由衣領牽扯所致,無典型勒死征象?!?/p>
可十年后,劉志恒的尸體告訴他,這兩行字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坝跋褓Y料調出來了嗎?”
“調了?!?/p>
小吳把平板遞過來。
方勤倒在平臺邊,血順著嘴角淌進衣領,墻面那行字歪歪扭扭:
【我不是自殺】周行的目光從血字滑到死者的臉。
眼睛睜得極大,眼白混著血絲。
就像在看著他,看著所有當年看過這張照片卻沒有再問一句話的人?!凹夹g科把血字的DNA比對過,確實是死者自己的血?!?/p>
小吳聲音很輕。
“可他為什么要寫這個?”周行沒回答。
他想起當年這個問題就卡在自己喉嚨里,想問又不敢問。
如今再看,他反而不想再假裝沒看到。
四點四十。
檔案室的燈變得昏黃。
技術員從門口敲了下門:“周隊,解剖初步結論出來了。”周行接過報告,封皮還帶著一點塑料袋的冷氣。
“死者胃內(nèi)容物檢出地西泮,濃度足以在十五分鐘內(nèi)失去意識。
頸部勒痕致死,死亡時間約二十三時至零時?!彼鹧?,聲音低:“毒物注射還是口服?”
“口服。”
“還剩下多少?”
“劑量非常精準,只留極少余量?!?/p>
周行心里有點東西慢慢沉下去。
精準。
理性。
不留多余痕跡。
像是在演一場戲,也像在宣告什么?!笆w封存,復檢?!?/p>
“是?!?/p>
小吳跟在他身后走出檔案室,走廊盡頭的窗戶透進清晨的冷風。
天已經(jīng)蒙亮,地面被灰白的光照著,像被薄霜覆蓋?!爸荜??!?/p>
“說?!?/p>
“您是不是知道兇手是誰?”周行沒回頭。
他的喉嚨動了下,才低聲道:
“我不知道?!?/p>
聲音啞得像鈍刀,“但有人知道。
十年前他沒來得及說完,十年后他寫在短信里?!毙浅聊瑤酌耄骸叭绻覀儾榈降啄??”
“就沒人退得掉了?!?/p>
這句話說完,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在辦案,
而是在幫一個死人復仇。他們在走廊盡頭停下。
周行回頭看一眼檔案室。
那一排排鐵柜整整齊齊,像一座巨大的墳。
所有真相都埋在里面。
等著有人來挖。
或者等著有人假裝從來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