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的皮膚與晚風
一、籃球場的汗水地圖
十六歲的夏天總帶著股汗水發(fā)酵的味道。我趴在教學樓三樓的欄桿上,看周明宇在籃球場中央起跳,白色球衣后背洇出的深色汗?jié)n像幅抽象畫。他落地時球鞋摩擦地面的聲響,隔著三十米都能鉆進耳朵里,驚飛了梧桐樹上打盹的麻雀。
“又在看你的‘白襯衫少年’?”同桌阿妍用胳膊肘撞我,手里的冰棒滴了滴糖水在校服裙擺上。我慌忙收回目光,假裝研究樓下公告欄里的月考排名,耳尖卻比冰棒紙還要紅。
那時的周明宇是全校女生筆記本里的秘密。他投籃時揚起的下頜線,被陽光曬成麥色的小臂,甚至跑過操場時帶起的風,都能在晚自習的草稿紙上催生出半頁潦草的詩句。我們班的女生發(fā)明了“偶遇”時刻表:課間操故意繞遠路經過籃球場,午飯時算準他會去的窗口排隊,就連去小賣部買礦泉水,都要先確認他常喝的牌子有沒有貨。
真正和他產生交集,是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那天放學我抱著籃球往家跑——體育委員臨時抓我去送隊服,結果剛走出校門就被澆成落湯雞。籃球在積水里浮浮沉沉,我正狼狽地撈球,頭頂突然多了片陰影。
“拿著?!敝苊饔畎褌闳o我,自己頂著書包沖進雨里。他的白襯衫濕成半透明,貼在后背能看清肩胛骨的形狀,像只收攏翅膀的鳥。我握著還帶著他體溫的傘柄,看著他的背影在雨幕里越來越小,突然發(fā)現傘骨上掛著片沒來得及抖掉的梧桐葉。
后來我總在下雨天帶著那把藍格子傘,期待能再遇上他。直到某個傍晚,我在操場邊的香樟樹下看到傘被掛在樹枝上,傘面干干凈凈,梧桐葉卻換成了顆用玻璃紙包著的薄荷糖。
二、教室后排的竊竊私語
數學課永遠是最好的秘密交換時間。當老班在黑板上推導三角函數公式時,阿妍會把寫滿字的便利貼卷成小棍,從后往前戳我的背。那些關于誰和誰在自習課傳紙條,誰的書包里藏著情書的消息,就在這些簌簌作響的紙張間流轉。
我的秘密藏在課桌抽屜最深處的鐵盒子里。里面有周明宇掉落的草稿紙,有他參加演講比賽時的節(jié)目單,甚至有次運動會撿的、沾著他汗水的礦泉水瓶蓋。這些細碎的物件被我用紅繩串起來,像串不成項鏈的星星。
“聽說了嗎?周明宇要轉學了?!卑㈠谋憷N突然變得沉甸甸的。我的手指捏著筆懸在練習冊上,墨跡在紙頁上暈開個黑色的小太陽。那天的數學課格外漫長,窗外的蟬鳴像鈍刀子割著空氣,我數著黑板上的函數圖像,數到第二十三道時,眼淚突然砸在了“正弦”兩個字上。
放學鈴響時,我抱著鐵盒子沖出教室。夕陽把教學樓的影子拉得老長,周明宇正背著書包站在香樟樹下,和幾個男生說笑。他的側臉在逆光里毛茸茸的,嘴角還沾著點巧克力碎屑,和我第一次見他時一模一樣。
“周明宇!”我喊出聲,聲音抖得像被風吹的樹葉。他回過頭,眼里閃過一絲驚訝。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把鐵盒子往他懷里一塞,轉身就跑。書包上的鈴鐺叮當作響,比心跳聲還要亂。
跑出很遠后,我偷偷回頭,看見他站在原地打開了盒子。晚風吹起他的白襯衫,也吹起了那張我寫了又改、改了又寫的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你的投籃姿勢,比課本里的定理好看?!?/p>
三、舊照片里的白襯衫
高考結束那天,我們在KTV唱到凌晨。當《那些年》的前奏響起時,阿妍突然抱著我哭了。她指著屏幕上穿著校服的男主角,說那多像周明宇當年在籃球場上的樣子。
后來聽說,周明宇去了南方的大學,學了建筑設計。有人在朋友圈發(fā)過他的照片:穿著西裝在設計院畫圖,頭發(fā)剪短了,眼鏡換成了細框,只是笑起來時眼角的弧度,還和十六歲那年一樣。
上個月同學聚會,我在老班長的相冊里看到張泛黃的照片。是高三那年的運動會,我站在三千米終點線前,頭發(fā)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而周明宇舉著礦泉水站在不遠處,白襯衫被汗水浸得發(fā)亮。照片角落有行小字:“林曉的頭發(fā)亂得像蒲公英,但她沖線時眼睛亮得嚇人?!?/p>
阿妍湊過來看,突然指著照片背面:“哎,這有字!”
我翻過來,看見用鉛筆寫的一行字,筆跡清雋有力,和鐵盒子里那張草稿紙上的一模一樣:“其實那天的傘,我是故意留在香樟樹下的?!?/p>
窗外的梧桐葉又開始飄落,像十六歲那個下雨的傍晚。我突然想起周明宇轉學后,我在操場撿到的那片梧桐葉,葉脈里藏著顆融化了一半的薄荷糖,甜絲絲的味道,和整個青春期的夏天一模一樣。
青春就像件洗得發(fā)白的白襯衫,總會留下些洗不掉的痕跡:籃球場上的汗?jié)n,草稿紙上的涂鴉,還有某個人嘴角的巧克力碎屑。這些細碎的印記拼湊起來,就是我們回不去,卻永遠在懷念的,閃閃發(fā)光的少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