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進向陽小區(qū)7棟502室的第三天，空調(diào)外機的噪音就引來了第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個悶熱的午后，我正赤腳踩在剛擦過的地板上調(diào)試新買的立式空調(diào)。
這臺二手貨運轉(zhuǎn)時像臺老拖拉機，外機發(fā)出的轟鳴聲震得陽臺欄桿都在微微顫動。
正當(dāng)我考慮要不要退貨時，門鈴響了。透過貓眼，我看到一位身材佝僂的老人。
他約莫七八十歲，花白的頭發(fā)像被風(fēng)吹亂的蒲公英，倔強地支棱在頭頂。
深褐色的老年斑爬滿了他溝壑縱橫的臉頰，像是歲月隨手撒下的芝麻粒。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渾濁得像蒙了層霧，卻又透著股令人不適的銳利。
"來了來了。"我拉開門，熱浪夾雜著樓道里特有的霉味撲面而來。老人沒說話，
先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上下掃視我，目光在我只穿著背心短褲的打扮上停留了幾秒，
嘴角撇了撇。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袖口已經(jīng)磨出了毛邊，
褲腳處沾著可疑的深色污漬。腳上是一雙廉價的塑料拖鞋，
左腳大腳趾處已經(jīng)裂開了一道口子。"新搬來的？"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是的，您好，我叫陳默。"我擠出個笑容，伸出手。老人沒理會我懸在半空的手，
而是直接越過我肩膀看向屋內(nèi)："空調(diào)外機太吵了。"我尷尬地收回手，
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正在轟鳴的空調(diào)："抱歉，剛買的二手貨，
我這就關(guān)——""你家電視能不能一直開著？"他突然打斷我，
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身后客廳里那臺55寸的液晶電視。電視里正播著一檔美食節(jié)目，
主持人夸張的笑聲填滿了整個房間。我愣了兩秒才反應(yīng)過來這話題跳躍："您說什么？
""我說，"他每個字都咬得很重，像是怕我聽不懂普通話，"你家電視24小時開著，
門也別關(guān)嚴(yán)實，這樣我在家也能聽見。"說著還用枯樹枝般的手指比劃了個開門的動作。
我差點被這荒謬的要求逗笑。這老頭以為他是誰？物業(yè)主任？街道辦主任？
還是我失散多年的親爺爺？我陳默活了二十八年，從大學(xué)宿舍到合租房再到如今終于獨居，
還沒見過這么理直氣壯提無理要求的。"周大爺，"我看了眼他胸前別著的小區(qū)出入證，
"這恐怕不行。我是自由撰稿人，在家工作需要安靜環(huán)境。而且電費...""電費我出！
"他打斷我，動作麻利地從工裝口袋里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鈔票，大多是五塊十塊的零錢，
夾雜著幾張紅色百元大鈔。他用長著老年斑的手把錢捋平，
像展示撲克牌一樣攤開在我面前："一個月兩百，夠不夠？
"鈔票上帶著老人特有的那種味道——像是樟腦丸、汗液和某種中成藥混合的復(fù)雜氣息。
我看著他青筋凸起的手腕，注意到上面有幾道已經(jīng)泛白的疤痕。"不是錢的問題，周大爺。
"我后退半步，避開那股氣味，"這是我的私人空間，我不可能...""自私！
"他突然拔高嗓門，聲音像砂輪打磨金屬般刺耳，"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自私！
"他激動得臉頰上的老年斑都跟著顫動起來，"我在這個小區(qū)住了四十年，
看著你們這些租戶來了又走，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不懂事的年輕人！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fā)震住了。老式小區(qū)的隔音本就不好，
我?guī)缀跄芨杏X到上下樓的鄰居此刻都豎起了耳朵。陽光從樓道窗戶斜射進來，
照在周大爺花白的鬢角上，那里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周大爺，我很尊重您，
但這個要求實在不合理。"我盡量保持語氣平和，"您要是喜歡看電視，
可以自己買一臺...""我家的壞了！修不好了！"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唾沫星子濺到我臉上，"顯像管燒了，現(xiàn)在哪還有人修這個？你們這些年輕人，
整天就知道玩手機，根本不懂老人家的苦！
"我這才注意到他右手中指第一節(jié)有個明顯的彎曲——像是曾經(jīng)骨折卻沒接好留下的殘疾。
此刻那根變形的手指正顫抖著指向我的鼻尖。沒等我回應(yīng)，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
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地拍打著水泥地面，走向?qū)﹂T的501室。
伴隨著一聲震得整層樓都仿佛在顫抖的摔門聲，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我站在門口，
空調(diào)外機的轟鳴和電視里的笑聲突然變得無比刺耳。關(guān)上門，我靠在門板上長舒一口氣，
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T恤后背已經(jīng)濕了一片——不知是因為炎熱，還是剛才那場莫名其妙的交鋒。
透過薄薄的墻壁，我聽見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塑料袋被翻動，
然后是玻璃瓶相碰的清脆聲響。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帶著顫音的嘆息，
那聲音里包含的孤獨和無奈，讓我心里莫名一顫。我搖搖頭，甩掉這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這老頭脾氣古怪，我初來乍到，還是少招惹為妙。走到電腦前，
我強迫自己專注于正在寫的商業(yè)軟文。然而鍵盤敲擊聲中，
隔壁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總是鉆入我的耳朵，揮之不去。傍晚六點，我準(zhǔn)備出門吃飯時，
發(fā)現(xiàn)門口地上放著個皺巴巴的塑料袋。
里面裝著兩個蔫了的蘋果和一張字跡歪扭的紙條："給新鄰居的見面禮"。我蹲下身，
聞到蘋果散發(fā)出的淡淡酒香——明顯是放得太久開始發(fā)酵了。透過501的門縫，
能看到里面電視機閃爍的藍光。我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敲了敲門："周大爺，謝謝您的蘋果。
"門內(nèi)傳來窸窣聲，但沒人應(yīng)答。我又敲了敲，這次加了句："關(guān)于電視的事，
我們可以再商量。"依然沒有回應(yīng)。
只有電視機的聲音透過門縫傳出——是中央臺新聞聯(lián)播那熟悉的開場曲。我站了一會兒，
最終把蘋果放在他家門口，轉(zhuǎn)身離開。電梯里，我對著鏡子整理衣領(lǐng)，發(fā)現(xiàn)自己眉頭緊鎖。
鏡子里的男人有著明顯的黑眼圈和干燥起皮的嘴唇——連續(xù)熬夜寫稿的痕跡。
我忽然想起周大爺那雙渾濁的眼睛下方也有類似的青黑色，只是更深、更重，
像是經(jīng)年累月積攢下來的。小區(qū)門口的面館里，我點了一碗牛肉面。
老板娘是個熱情的中年婦女，聽說我住在7棟，
立刻壓低聲音問："501的老周沒為難你吧？"我攪動著面條的手一頓："您認識他？
""哎，這一片誰不認識老周啊。"她擦了擦手，湊近了些，"兒子十年前救人死了，
老伴受不了打擊，第二年就跟著去了。現(xiàn)在就剩他一個，脾氣是怪了點，但人不壞。
"我嚼著面條，突然覺得滋味全無："他兒子...是怎么...""火災(zāi)。
"老板娘指了指馬路對面一棟新建的高樓，"就那兒，原來的老紡織廠宿舍。
有個孩子困在火場里，他兒子——那會兒是報社記者——沖進去救人。孩子推出來了，
他自己..."她做了個爆炸的手勢，"聽說是煤氣罐炸了。"我喉頭發(fā)緊，
想起了周大爺手腕上的疤痕。那會不會是...？"現(xiàn)在那棟樓底下還立著紀(jì)念碑呢。
"老板娘嘆了口氣，"老周每年忌日都去，一坐就是一整天。去年開始有點糊涂了，
有次大半夜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說聽見兒子叫他。"回到小區(qū)時，我特意繞路去看了那座紀(jì)念碑。
灰白色的大理石方碑上刻著"見義勇為英雄周小川"幾個金色大字，
下方小字記錄著十年前那個夏夜的悲劇。碑前放著幾束已經(jīng)干枯的野花，
其中一束用褪色的紅繩捆著，像是經(jīng)常更換的樣子。站在碑前，
我突然理解了周大爺對電視的執(zhí)念——如果他的兒子是記者，
或許曾經(jīng)也是個深夜寫稿、電視常開的人。這個念頭讓我胸口發(fā)悶。上樓時，
我刻意放輕腳步。501的門縫里依然透出電視的藍光，
隱約能聽到是某檔夜間新聞評論節(jié)目。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
回家后沒有立刻關(guān)上電視，而是把音量調(diào)低了些，然后虛掩上了門。那晚我睡得不安穩(wěn)，
半夢半醒間總覺得能聽見隔壁傳來的電視聲。凌晨三點多，
我被一陣咳嗽聲驚醒——不知是來自我的夢境，還是真的透過墻壁傳來。黑暗中，
我盯著天花板，突然意識到這棟建于八十年代的老樓，隔音效果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差。
第二天清晨，我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一個保溫杯，下面壓著張紙條："菊花茶，下火的。
"字跡依然歪歪扭扭，但比昨天工整了些。我擰開杯蓋，一股濃郁的菊花香撲面而來，
夾雜著些許枸杞的甜味。抿了一口，苦中帶甘，意外地好喝。501的門緊閉著，
但能聽到里面早間新聞的聲音。拿著保溫杯，我站在兩戶人家之間的走廊上，
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我即將生活的地方。斑駁的墻皮，銹蝕的防盜網(wǎng)，
樓道窗臺上積了厚厚一層灰。但在501的門把手上，
系著一條褪色的紅繩——和紀(jì)念碑前那束花上的如出一轍。我突然覺得，
或許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鄰居，并不像我最初判斷的那么不可理喻。凌晨三點十七分，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像鋒利的刀片劃破了夜的寂靜。我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一時間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筆記本電腦還開著，屏幕在黑暗中泛著幽藍的光，
照亮了散落一床的采訪筆記。我昨晚又工作到凌晨，直接抱著電腦睡著了。"咚、咚、咚！
"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更加急促有力。我摸索著打開床頭燈，昏黃的燈光下，
電子鐘顯示著03:17的數(shù)字。誰會在這個時間敲門？難道是房東？
或者是...我的思緒立刻轉(zhuǎn)向了最壞的可能性——小偷？醉漢？"誰？"我壓低聲音問道，
喉嚨因為睡眠不足而干澀發(fā)疼。"小陳，開電視！我要聽晚間新聞重播！
"那沙啞的聲音像砂紙般粗糙，我立刻認出了聲音的主人——周大爺。
一股無名火瞬間竄上我的太陽穴，我?guī)缀跏翘麓驳?，光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
寒意順著腳底直沖腦門。透過貓眼，我看到周大爺站在走廊慘白的聲控?zé)粝隆?/p>
他穿著那件我見過的藏青色背心，下身是一條洗得發(fā)白的棉質(zhì)睡褲，
腳上依然是那雙破舊的塑料拖鞋。走廊的風(fēng)從窗戶縫隙鉆進來，吹動著他稀疏的白發(fā)，
讓他看起來比白天更加瘦小和蒼老。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門。
凌晨的空氣帶著初秋的涼意灌進我的睡衣領(lǐng)口，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周大爺，
"我努力控制著聲音里的怒意，"現(xiàn)在凌晨三點多，哪來的晚間新聞重播？您回去睡覺吧。
""有的！中央十三臺！"他固執(zhí)地說，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快開電視！
"說著就要往我屋里擠。我下意識地擋在門口，
聞到他身上飄來的一股奇怪氣味——像是樟腦丸、中藥和某種陳舊布料混合的味道。
更讓我不安的是，他的臉色在走廊燈下顯得異常蒼白，嘴唇呈現(xiàn)出不健康的青紫色，
呼吸聲粗重得像拉風(fēng)箱。"不行，周大爺。"我壓低聲音，生怕吵醒其他鄰居，
"如果您再這樣，我就要報警了。""報警？好啊，你報??！"他突然提高音量，
聲控?zé)魬?yīng)聲更亮了，照出他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讓警察來評評理，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怎么對待老人的！"他說話時，我看到他殘缺的中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指甲呈現(xiàn)出不健康的灰白色。他的眼白布滿血絲，下眼瞼浮腫得厲害，
像是很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您...沒事吧？"我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語氣，
注意到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盡管夜風(fēng)已經(jīng)很涼了。"開電視！"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大得驚人。那只變形的手像鐵鉗一樣箍著我的皮膚，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粗糙的老繭和凸起的骨節(jié)，
兒子以前最喜歡看這個時間的新聞重播...他說...他說..."他的聲音突然哽住了，
手上的力道也隨之松開。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固執(zhí)的老人眼里竟然泛起了淚光，
在走廊燈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您兒子？"我下意識地問，
想起了面館老板娘告訴我的故事。周大爺松開我的手腕，轉(zhuǎn)身往自己家走去，
背影佝僂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算了，
你們都不懂...都不懂..."他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拍打著水泥地面，
聲音在空蕩的走廊里回響。走到501門口時，他踉蹌了一下，不得不扶住墻壁才穩(wěn)住身體。
我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卻又停住了——我不確定我的幫助是否會再次激怒這個倔強的老人。
關(guān)上門后，我坐在床邊，睡意全無。手機屏幕亮起，顯示著03:30。我打開瀏覽器，
在搜索欄輸入"老年人凌晨異常行為"，
跳出來的第一條結(jié)果是"阿爾茨海默癥的晝夜顛倒癥狀"。我點開鏈接，
手指在屏幕上滑動："...患者可能出現(xiàn)睡眠障礙，
或重復(fù)性行為...常伴有對某些特定事物或儀式的執(zhí)著..."屏幕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回想起周大爺提到兒子時那個瞬間脆弱的表情，以及他手腕上那些可疑的疤痕。
也許他的無理要求背后，隱藏著某種我無法理解的痛苦？窗外，城市的燈光依然明亮，
但夜色已經(jīng)開始微微泛藍。我走到窗前，
看到樓下有個佝僂的身影正慢慢走向小區(qū)中央的花壇——是周大爺。他穿著那件藏青色背心，
在初秋的凌晨顯得格外單薄。我看著他坐在花壇邊緣，從口袋里掏出什么東西放在地上，
然后雙手合十，一動不動地坐著。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那姿態(tài)中的孤獨和哀傷卻穿越了夜色，直擊我的心臟。手機顯示04:15時，
周大爺才慢慢起身，拖著步子往回走。我趕緊拉上窗簾，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我在窺視他的隱私。
但當(dāng)我躺回床上時，眼前依然浮現(xiàn)著他坐在花壇邊的孤獨背影。第二天早晨，
我頂著兩個黑眼圈去樓下扔垃圾時，特意繞到那個花壇看了一眼。在周大爺坐過的位置前，
放著一束新鮮的白色小雛菊，用一根褪色的紅繩整齊地捆著。
花束旁邊是一個小小的金屬相框，里面是張年輕人的照片——濃眉大眼，笑容燦爛，
穿著印有"新聞采訪"字樣的馬甲。我蹲下身，
看到相框邊緣刻著"周小川 1985-2013"幾個小字。
照片前的石板上放著半包已經(jīng)拆開的香煙和一個小酒盅，里面殘留著幾滴透明液體，
散發(fā)著濃烈的白酒氣味。"他每天都來。"我嚇了一跳，
轉(zhuǎn)身看到物業(yè)的李師傅正拿著掃帚站在我身后。"老周啊，"李師傅用掃帚指了指花壇，
"每天早上四點準(zhǔn)時來，陪兒子'說話'。有時候帶著早飯，
有時候是煙酒——他兒子生前好這口。"我站起身，
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他...一直這樣嗎？"李師傅搖搖頭："去年才開始。
以前只是忌日來，后來記性越來越差，就天天來了。"他壓低聲音，
"醫(yī)生說是老年癡呆前兆，他不肯吃藥，說沒病。"回到五樓，
我站在501門前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敲了敲門。沒有回應(yīng)，
但能聽到里面電視的聲音——是早間新聞。我又敲了敲，這次加了句："周大爺，我是小陳，
想跟您聊聊。"依然沒有回應(yīng)。我蹲下身，從門縫里塞了張紙條："今晚七點，我請您吃面。
樓下那家。"一整天，我都無法集中精力工作。
周大爺凌晨的行為、花壇前的祭奠、李師傅的話，像走馬燈一樣在我腦海中旋轉(zhuǎn)。
傍晚六點半，我提前關(guān)了電腦，換了身干凈衣服。七點整，我坐在面館里，
眼睛不時瞟向門口。老板娘給我倒了杯茶："等人？""嗯，501的周大爺。
"我看了看表，已經(jīng)七點十分了，"他可能..."門簾突然被掀開，周大爺走了進來。
他換了身相對整潔的灰色中山裝，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但眼睛下的青黑更加明顯了，
走路時左腿似乎有些不便。"您來了。"我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指了指對面的座位。
周大爺沒說話，徑直坐下，從兜里掏出一個小藥盒，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吞了下去。
"您不舒服？"我問。"老毛病。"他簡短地回答，然后對老板娘喊道，"老樣子！
"老板娘應(yīng)了一聲，不一會兒端上來一碗清湯面，上面飄著幾片青菜，連蔥花都沒放。
"您就吃這個？"我看著自己面前油汪汪的牛肉面，有些尷尬。周大爺拿起筷子："胃不好。
"他吃了幾口，突然抬頭看我，"為什么請我吃飯？"我被他直白的提問噎住了，
喝了口茶才說："想跟您道個歉，昨天態(tài)度不好。"周大爺哼了一聲，繼續(xù)低頭吃面。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吃完了各自的面。結(jié)賬時，他執(zhí)意要付自己的那份，
從一個小布包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走出面館，夜色已經(jīng)完全籠罩了小區(qū)。
周大爺站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您兒子...是記者？"我小心翼翼地問。
周大爺?shù)纳眢w明顯僵硬了一下，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沒有發(fā)火，
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走的。""我聽說了...關(guān)于火災(zāi)的事。
"我斟酌著詞句，"他是個英雄。""狗屁英雄！"周大爺突然激動起來，聲音嘶啞，
"就是傻！那孩子父母早跑出來了，誰讓他多管閑事！"他的眼眶在路燈下泛紅，
殘缺的中指無意識地抽搐著，"留下我們老兩口...他娘第二年就..."他說不下去了，
轉(zhuǎn)身要走。我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袖子："周大爺，
我有時候工作到很晚...如果您想看電視，可以提前跟我說。"周大爺甩開我的手，
頭也不回地走向單元門。但就在我以為他又要摔門而去時，他停在了樓梯口，
背對著我說："明天...明天下午行嗎？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回應(yīng)我的提議："行，沒問題。"那晚，
我破天荒地沒有熬夜工作，而是早早躺下。凌晨三點十七分，
我準(zhǔn)時醒來——幾乎是生理性的。我躺在床上，豎起耳朵聽著隔壁的動靜。一片寂靜。
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再次入睡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接著是501門開關(guān)的聲音。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前，透過貓眼看到周大爺又穿著那身藏青色背心出了門。這次，
我沒有跟上去。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樓下的花壇，那束小雛菊旁，
與他永遠年輕的兒子"對話"。而我，一個幾乎陌生的鄰居，又能做什么呢？第二天下午，
我如約打開了電視，調(diào)到中央十三臺。三點整，門鈴準(zhǔn)時響起。我打開門，周大爺站在門口，
手里拿著兩個橘子。"給你。"他把橘子塞到我手里，然后徑直走向沙發(fā)，
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坐下，眼睛緊盯著電視屏幕。我剝開一個橘子，酸甜的香氣彌漫開來。
周大爺盯著電視，但眼神渙散，顯然并沒有真的在看。他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
節(jié)奏與新聞主播的語速出奇地一致。"您兒子...也喜歡這樣看電視嗎？"我試探性地問。
周大爺?shù)氖种竿ｎD了一下："他總是一邊看一邊記筆記。"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說要寫大新聞...當(dāng)大記者..."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電視柜上一個空白的筆記本上，
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議。那一刻，
我似乎看到了這個固執(zhí)老人年輕時的樣子——一個為兒子驕傲的父親。"您想聊聊他嗎？
"我輕聲問。周大爺?shù)纳眢w微微顫抖，我以為他又要發(fā)怒或離開。但出乎意料的是，
他緩緩開口了："他像他娘...心軟...看不得別人受苦..."就這樣，
在那個陽光斜照的下午，周大爺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很多——關(guān)于他兒子如何從小立志當(dāng)記者，
如何大學(xué)畢業(yè)進了報社，
如何在那個致命的夜晚接到火災(zāi)線報后毫不猶豫地沖出門..."他跑出去的時候，
"周大爺?shù)穆曇暨煅柿耍?/p>
還開著...是體育頻道...足球賽..."我看著他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攥住沙發(fā)扶手，
指節(jié)發(fā)白。突然明白了他對電視的執(zhí)念——那可能是他與兒子最后的聯(lián)系，
那個永遠定格在二十八歲的年輕人留在世間的最后痕跡。新聞結(jié)束后，周大爺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回頭："明天...還能來嗎？"我點點頭："隨時歡迎。"關(guān)上門，
我走到窗前，看到樓下的花壇邊，那束小雛菊在夕陽中輕輕搖曳。我突然決定，
明天要去買一本最好的筆記本，放在電視柜上——不是為了我，
而是為了一個懷念兒子的老人，和他永遠無法完成的對話。窗外的雨已經(jīng)下了整整一天。
我坐在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著，寫一篇關(guān)于城市獨居老人心理健康的專欄文章。
自從那天和周大爺在面館交談后，這個主題就一直縈繞在我心頭。屏幕上，光標(biāo)閃爍著，
等待我輸入下一個句子。"據(jù)統(tǒng)計，
我國60歲以上獨居老人已超過..."我刪掉了這行字，太冰冷了。
這不是我想要表達的感覺。雷聲在遠處隆隆作響，像是天空在醞釀著什么。我起身走到窗前，
雨水順著玻璃蜿蜒而下，將窗外的城市燈光扭曲成模糊的色塊。
七樓的高度讓我能俯瞰整個小區(qū)，那個周大爺常去的小花壇在雨中顯得格外孤寂。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緊接著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
近得仿佛就在頭頂炸開。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就在這時，整個房間陷入了黑暗。"該死！
"我拍了下桌子，電腦屏幕已經(jīng)熄滅，空調(diào)的嗡嗡聲也戛然而止。我摸索著找到手機，
打開手電筒功能。藍白的光線刺破了黑暗，照亮了桌上散亂的筆記和半杯已經(jīng)涼透的咖啡。
看來是暴雨導(dǎo)致了停電。
我翻出抽屜里的蠟燭——上周采訪社區(qū)防災(zāi)演習(xí)時發(fā)的——點燃了一支。
搖曳的燭光在墻上投下跳動的影子，房間里頓時有了種詭異的溫馨感。
正當(dāng)我考慮是繼續(xù)摸黑工作還是直接睡覺時，一陣微弱的呻吟聲從隔壁傳來。
起初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緊接著是一聲清晰的"救命"，聲音嘶啞而痛苦。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顧不上多想，我抓起手機和鑰匙沖出門去。走廊里一片漆黑，
只有手機的光束像一把利劍刺破黑暗。501的門虛掩著，
這在平時是絕不可能的事——周大爺總是把門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周大爺？您沒事吧？
"我推開門，手機的光束照進狹小的客廳。眼前的景象讓我倒吸一口冷氣。
周大爺?shù)乖谏嘲l(fā)旁邊，一只手抓著胸口，臉色慘白如紙。他的嘴唇呈現(xiàn)出可怕的青紫色，
額頭上的汗珠在手機光下閃閃發(fā)亮。地上散落著幾瓶藥，看樣子是他想去拿藥時摔倒了。
"心臟病...藥..."他艱難地指著地上的一個橙色藥瓶，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