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檢察院的車隊，如同一群闖入羊圈的狼，悍然停在了京州市委市政府的辦公大樓前。
這番景象，立刻在大樓內(nèi)引起了一場無聲的騷動。
侯亮平的名字，連同他那雷厲風行的辦案風格，早已在漢東官場傳開。
他親自帶隊，直奔權(quán)力中樞，這陣仗，比當初調(diào)查丁義珍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時間，樓道里，辦公室的門縫后，無數(shù)雙眼睛都在窺視。
來往的工作人員，無不噤若寒蟬，腳步匆匆，生怕被這股風暴的邊緣掃到。
人們都在猜測，檢察院這把利劍，這一次究竟要斬向誰？
侯亮平對此視若無睹。
他就是要這樣大張旗鼓，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他代表著法律的威嚴，無所畏懼。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上主樓臺階的那一刻，一輛黑色的奧迪A6從側(cè)面駛來，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門前。
車門打開，走下來的，正是剛剛從省委返回的市委書記，李達康。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侯處長？”
李達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看了一眼侯亮平，又掃了一眼他身后那幾位神情緊張的檢察官，沉聲問道：“你這是？”
“李書記?！?/p>
侯亮平不卑不亢地迎了上去，語氣公式化地解釋道，“我們接到省委沙書記的指示，需要就金域灣項目的一些疑點，向負責該項目的陳楓副市長，當面了解一下情況?！?/p>
他巧妙地將沙瑞金搬了出來，作為自己的擋箭牌。
聽到“沙書記”三個字，李達康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心中頓時了然。
原來是“御賜”的調(diào)查，這就說得通了。
他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看好戲的奇妙快感。
新書記的“劍”，要斬新書記自己樹的“旗”，這出戲，可比任何會議報告都有意思多了。
他李達康剛剛才在暴風雨中勉強站穩(wěn)腳跟，現(xiàn)在能隔岸觀火，看著別人被架在火上烤，何樂而不為？
“原來是這樣。”
李達康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語重心長地囑咐道：“侯處長，我理解你的工作，也支持省委的決定。
但這里畢竟是市委市政府的辦公地，代表著京州的臉面。
調(diào)查工作，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注意影響，不要捕風捉影，影響了同志們的正常工作?！?/p>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對上級決定的支持，又敲打了侯亮平，同時也將自己置身事外，擺出了一副顧全大局的姿態(tài)。
“多謝李書記提醒，我們明白?！焙盍疗近c頭應道。
李達康不再多言，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過去了。
自己則背著手，邁著他那標志性的“風火輪”步伐，走進了大樓，只是那微微上揚的嘴角，暴露了他此刻真實的心情。
……
陳楓的辦公室里，陽光正好。
他正埋首于一堆關(guān)于老城區(qū)供暖改造的民生文件之中，時不時在上面圈點批注。整個辦公室陳設簡單，除了書柜里滿滿的政策書籍和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再無任何多余的裝飾，處處透著一股務實、忙碌的氣息。
“咚、咚、咚?！?/p>
一陣禮貌而又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請進?！标悧黝^也未抬。
門被推開，侯亮平帶著兩名下屬，徑直走了進來。
陳楓這才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
當他看到來人是侯亮平時，眼中沒有絲毫的驚訝，仿佛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切。
他甚至站起身，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侯處長，稀客啊?！?/p>
侯亮平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幾分的代理市長，心中暗自警惕。對方的鎮(zhèn)定，超出了他的預料。
“陳副市長，沒打擾你辦公吧？”侯亮平的開場白，客氣中帶著審視。
“不打擾。”陳楓笑著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自己則親自去給他們倒水。
他那從容不迫的態(tài)度，仿佛來的不是檢察官，而是前來視察工作的上級領(lǐng)導。
他很清楚侯亮平此刻的心理。
這個被譽為“天之驕子”的男人，正迫切地想要立功，想要擺脫妻族光環(huán)的陰影，想要用一個大案、要案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這種急于求成的心態(tài)，既是他最鋒利的武器，也是他最致命的弱點。
“就是不知道，侯處長和檢察院的同志們大駕光臨，是有什么要緊事嗎？”陳楓將水杯放到他們面前，微笑著問道。
“是有點事情，想向陳市長了解一下?！?/p>
侯亮平坐直了身體，正式進入主題，“據(jù)我們所知，金域灣的景區(qū)開發(fā)項目，一直是由陳市長您親自負責的。
我想了解一下，這個項目為什么一直擱置，遲遲沒有開發(fā)？
是國家的下?lián)苜Y金遇到困難了么？”
面對這尖銳的問題，陳楓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侯處長消息很靈通嘛?！?/p>
他坦然承認，“這個項目的確是我在負責。
至于為什么沒有開發(fā)，主要是因為在規(guī)劃執(zhí)行的過程中，遇到了一些歷史遺留的、比較復雜的問題。
為了避免國有資產(chǎn)的流失和后續(xù)更大的麻煩，我們決定暫時擱置，目前還在組織專家，商討最穩(wěn)妥的解決方案。”
一番話，說得天衣無縫。
將“擱置”解釋為“穩(wěn)妥”，將“拖延”說成是“負責”，充滿了政府公文式的嚴謹與智慧。
侯亮平眉頭一皺，繼續(xù)追問：“什么復雜問題？
需要擱置三年之久？
承包商李源，我們已經(jīng)找他談過話了，他說是你下的命令。這期間產(chǎn)生的巨大損失，又該由誰來承擔？”
“李源同志是項目的具體承建方，他執(zhí)行我的命令，這沒有錯?！?/p>
陳楓依舊微笑著，“至于具體的問題，涉及到一些商業(yè)機密和政策敏感點，暫時還不方便對外透露。
侯處長如果感興趣，等我們的最終解決方案出臺后，一定會向社會公開的?！?/p>
接下來，無論侯亮平如何旁敲側(cè)擊，如何設置語言陷阱，陳楓的回答始終是這樣含糊不清，用各種“原則上”、“總體上”、“正在研究”之類的官方辭令，將所有問題都打入了云里霧里。
他就像一個滑不溜手的太極宗師，任你狂風暴雨，我自巋然不動。
侯亮平發(fā)現(xiàn)，自己精心準備的所有問題，都如同打在了棉花上，無處著力。
陳楓的回答，滴水不漏，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奈和挫敗。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備先行撤退的時候，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了陳楓放在桌上的左手。
在那只骨節(jié)分明、正在有節(jié)奏地輕敲著桌面的手上，戴著一塊手表。
只一眼，侯亮平的瞳孔便猛地一縮！
那是一塊百達翡麗，經(jīng)典的復雜功能計時系列，鉑金表殼在陽光下折射出低調(diào)而又奢華的光芒。
他曾在一家頂級的奢侈品雜志上見過這款表，對它那高達七位數(shù)的價格，印象深刻！
價值上百萬！
一個副市長，就算不吃不喝，一輩子的工資也買不起這樣一塊表！
這是新的線索！
是鐵證！
侯亮平的心臟，因為狂喜而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強壓著內(nèi)心的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
他知道，言語上的交鋒，他已經(jīng)輸了。
但是，他找到了更致命的武器。
雖然沒有從陳楓口中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但這塊表，足以坐實他貪污腐敗的罪名！
有了這個物證，就不怕撬不開他的嘴！
“好了，陳市長，今天就先了解到這里?！?/p>
侯亮平緩緩站起身，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自信的笑容，“多謝你的配合，我們就不打擾你處理公務了?！?/p>
他的目光，最后在陳楓手腕上的那塊表上，意味深長地停留了一秒。
陳楓仿佛毫無察覺，依舊微笑著起身相送：“侯處長慢走，歡迎隨時來檢查指導工作?！?/p>
走出辦公室，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侯亮平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獵人鎖定獵物后的冰冷與決絕。
他對著身邊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下屬，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低聲下達了新的命令：
“立刻去查！查清楚陳楓手上那塊表的來源和價值！我要全部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