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五年的夢魘雨又下起來了。葉強(qiáng)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舊汗衫。
窗外的雨聲敲打著玻璃,像極了十五年前那個夜晚,妹妹在電話里說的:“哥,
福建這邊也下雨了,跟咱家的雨不一樣,帶著咸味兒呢?!薄坝謮舻叫∶昧耍?/p>
”姜璐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她摸索著打開床頭燈,暖黃的光線下,丈夫的臉慘白如紙,
額頭上的汗珠順著眉骨往下淌,砸在被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葉強(qiáng)攥著拳頭,指節(jié)泛白,
喉結(jié)滾動了半天才擠出聲音:“她說話了……這次說得很清楚?!苯醋鹕恚?/p>
伸手撫上他冰涼的后背。結(jié)婚八年,她太熟悉這個夢了。葉強(qiáng)總在雨天做這個夢,
夢里有列永遠(yuǎn)不會到站的綠皮火車,有個穿紅棉襖的姑娘在月臺上揮手,
可他跑斷了腿也追不上?!八f什么了?”“香爐……”葉強(qiáng)的聲音發(fā)顫,
眼睛里還殘留著夢魘的驚恐,“她指著個黑陶香爐說,哥,我在這兒。”姜璐的心猛地一沉。
葉寧失蹤十五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些年葉強(qiáng)像塊被水泡透的木頭,看著硬朗,
實則早被愧疚蛀空了心。他總說那天不該掛電話的,該多問一句妹妹是不是帶了傘,
該連夜坐火車去福建接她?!疤炝廖揖腿フ??!比~強(qiáng)掀開被子下床,
赤腳踩在地板上的樣子像頭困獸,“我去福建,去她婆家,去火車站,
我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個香爐找出來?!苯蠢∷氖滞螅?/p>
他的手涼得像冰:“你知道哪有香爐嗎?全國有多少個香爐?”“不知道?!比~強(qiáng)紅著眼眶,
“但那是小妹在叫我,我不能不去?!眽ι系氖㈢姷未鹱黜?,指向凌晨三點。
十五年前的這個時辰,葉強(qiáng)也是這樣坐在床邊,手里攥著給妹妹準(zhǔn)備的兩千塊錢,
那是他在磚窯廠搬了三個月磚攢下的。母親在廚房蒸饅頭,蒸籠里飄出的面香混著煤煙味,
他當(dāng)時還笑著說:“小妹最愛吃媽蒸的糖包,這次讓她吃夠?!闭l能想到,
那鍋糖包最后放涼了,硬得像石頭。第二章 消失的紅棉襖1998年的火車太慢了。
葉寧坐在靠窗的位置,懷里揣著給侄女織到一半的毛衣。車窗外的樹影往后退,
像極了她這兩年的日子,看似往前走,實則在原地打轉(zhuǎn)。萬東坐在她旁邊打盹,
嘴角掛著口水。葉寧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里泛起一陣酸楚。當(dāng)年在安徽讀中專時,
萬東是班里最白凈的男生,會給她寫情詩,會在雪地里用樹枝畫心。可自從回了福建老家,
他眼里的光就一點點滅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順從?!暗搅税不?,我想在娘家住半個月。
”葉寧輕聲說。萬東猛地驚醒,眼里帶著警惕:“住那么久?家里的田誰管?
”“媽說想我了。”葉寧低下頭,手指絞著毛衣線頭,“再說……妞妞也該見見外婆了。
”提到女兒,萬東的臉色緩和了些,卻還是嘟囔:“女孩子家,見不見有什么要緊。
”葉寧沒再說話。她知道,婆婆從她生下妞妞那天起就沒給過好臉色,
總說她是“不下蛋的雞”。上個月萬東的嫂子生了個兒子,婆婆更是把所有雞蛋都給了嫂子,
她和妞妞只能喝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疖囘旬?dāng)哐當(dāng)進(jìn)了站,安徽的風(fēng)帶著黃土味,
比福建的潮濕空氣要凜冽些。葉寧裹緊了身上的紅棉襖,那是她出嫁時母親給做的,
袖口已經(jīng)磨出了毛邊,可她一直舍不得扔?!拔宜湍愕狡囌??!比f東拎著行李,腳步匆匆。
葉寧想牽他的手,卻被他甩開了:“趕時間呢,誤了車你自己負(fù)責(zé)?!逼囌镜娜撕芏啵?/p>
葉寧排隊買票時,回頭望了一眼,萬東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她心里空落落的,
卻還是安慰自己:他就是急著回家,不是故意的。買完票還有半小時發(fā)車,
葉寧找了個角落坐下,掏出兜里的餅干,那是給小侄女帶的。正吃著,
一個穿灰色中山裝的男人走過來,手里拿著個羅盤,笑容詭異:“姑娘,看你印堂發(fā)黑,
怕是有災(zāi)啊。”葉寧皺眉:“不用了,謝謝?!薄拔沂顷惏胂?,附近十里八鄉(xiāng)都找我看事兒。
”男人蹲下來,壓低聲音,“你是不是要回娘家?路上怕是不太平?!比~寧的心提了起來。
她確實有點不安,總覺得這次回家像在告別什么?!拔医o你算一卦吧,不要錢。
”陳半仙從布袋里掏出個黑陶香爐,爐身刻著歪歪扭扭的花紋,“你把生辰八字寫在黃紙上,
我給你求求平安?!比~寧猶豫了。母親信這些,臨走時還塞給她一張護(hù)身符。她接過紙筆,
剛寫下自己的生日,后頸突然傳來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紅棉襖掉在地上,
沾了些泥點。那包沒吃完的餅干滾到墻角,被來往的行人踩碎了。
第三章 婆家的冷漠葉強(qiáng)是在第三天中午接到萬家電話的。電話那頭是萬東的母親,
聲音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葉寧還沒到家?她三天前就走了啊!
”葉強(qiáng)手里的搪瓷缸“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熱水濺在腳背上,他卻沒覺得燙。
“什么叫走了?我等了三天,連個人影都沒見著!”“我們怎么知道?
”老太太在電話里撒潑,“她自己要回娘家,現(xiàn)在人不見了,難道要賴我們?nèi)f家?
我看她就是跑了,不想跟我們?nèi)f東過日子了!”“你放屁!”葉強(qiáng)吼得嗓子發(fā)疼,
“我小妹不是那樣的人!”母親搶過電話,聲音抖得厲害:“親家母,
寧寧是不是在你家受委屈了?她要是不想過了,我們接她回來,別藏著掖著啊。
”“誰藏她了?”老太太冷笑,“她生不出兒子,我們還沒嫌她呢,她倒好,自己跑了!
我看啊,八成是跟野男人跑了!”“啪”的一聲,母親掛斷了電話,捂著胸口直喘氣。
葉強(qiáng)沖進(jìn)里屋翻出外套:“我去找他們!”“你去哪找?”母親拉住他,眼淚掉了下來,
“福建那么遠(yuǎn),你連路都不認(rèn)識?!薄澳且膊荒芸粗∶贸鍪?!”葉強(qiáng)甩開母親的手,
眼睛紅得嚇人,“我這就去火車站,她肯定是沒坐上火車?!被疖囌镜氖燮眴T記得葉寧,
說那個穿紅棉襖的姑娘買了去安徽的票,還問過廁所在哪。乘務(wù)員也說,葉寧確實上了車,
中途在一個小站下了車,說是去買瓶水,就再也沒上來。葉強(qiáng)沿著鐵路線找了三天,
嗓子喊啞了,腳上磨出了血泡。他逢人就問有沒有見過穿紅棉襖的女人,得到的都是搖頭。
有個拾荒的老人說,曾在離車站不遠(yuǎn)的山腳下看到過一件紅棉襖,被野狗撕得稀爛。
葉強(qiáng)瘋了似的往山上跑,在一片荊棘叢里找到了那件棉襖,棉花都露了出來,
上面沾著暗紅色的斑點。他抱著棉襖坐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警察來了,
做了筆錄,說會調(diào)查??煽缡∞k案太難了,更何況沒有任何證據(jù)。萬東一家接受詢問時,
臉上的驚訝看起來天衣無縫。萬東說他送葉寧到汽車站就回來了,
婆婆說葉寧走前還燉了一鍋雞湯,妞妞哭得厲害她都沒舍得走。只有葉強(qiáng)知道,那都是假的。
他第二次去萬家時,看到妹妹的嫁妝被堆在柴房里,那臺他省吃儉用給妹妹買的縫紉機(jī),
上面落滿了灰,還被磕掉了一塊漆?!澳銈兙褪沁@么對我妹妹的?”葉強(qiáng)指著萬東的鼻子罵。
萬東低下頭,半天說了句:“她不在家,這些東西留著也沒用。”葉強(qiáng)想打他,
卻被母親拉住了?!皬?qiáng)子,算了,我們帶妞妞走?!蹦赣H看著那個瘦得像小貓似的女娃,
眼淚直流,“寧寧不在了,我們不能再讓她受委屈?!比f家人巴不得送走妞妞,
連行李都沒讓收拾。葉強(qiáng)抱著妞妞走出萬家大門時,回頭看了一眼,
那棟黑黢黢的瓦房像頭怪獸,正咧著嘴笑。第四章 托夢的真相妞妞長得越來越像葉寧了。
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個小小的梨渦。葉強(qiáng)看著她,就像看到了年輕時的妹妹,
心里又暖又疼。他給妞妞改了名字,叫葉念寧,意思是想念葉寧。念寧七歲那年,
問葉強(qiáng):“舅舅,我媽媽去哪了?”葉強(qiáng)正在給她削蘋果,手一抖,刀尖劃破了手指。
“媽媽去很遠(yuǎn)的地方出差了,等你長大了就回來。”這個謊言,他說了七年,
連自己都快要信了。姜璐嫁給葉強(qiáng)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家里藏著個秘密。
葉強(qiáng)從不在她面前提葉寧,可他總會在深夜對著一張泛黃的照片發(fā)呆。那張照片上,
葉寧穿著紅棉襖,站在火車站的牌子下,笑得一臉燦爛?!拔覀?nèi)タ纯葱睦磲t(yī)生吧。
”有一次,葉強(qiáng)又從噩夢中驚醒,姜璐忍不住說,“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薄拔覜]病。
”葉強(qiáng)別過頭,“那是小妹在叫我。”姜璐沒再勸。她知道,葉強(qiáng)心里的結(jié),
只有葉寧能解開。今年入夏后,葉強(qiáng)的夢變得頻繁起來。一開始只是模糊的哭聲,
后來越來越清晰。他能聞到夢里的香味,
像是燒紙和檀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能摸到夢里的墻,
粗糙的石灰會掉渣;能看到那個黑陶香爐,爐身上的花紋像蛇一樣纏繞著?!案?,我冷。
”夢里的葉寧總在哭,“這里好黑啊?!敝钡侥莻€雨夜,葉強(qiáng)終于聽清了那句話。
“我在香爐里?!眻缶哪翘?,太陽很毒。葉強(qiáng)帶著母親和念寧,按照村里老人的指點,
找到了陳半仙的家。那是間孤零零的土坯房,院子里種著幾棵歪脖子樹,
樹上掛著些看不懂的符咒?!按髱煟颐妹猛袎簟比~強(qiáng)剛開口,就被陳半仙打斷了。
“我不是大師,你們走錯地方了?!标惏胂傻椭^,手在袖子里抖個不停。
葉強(qiáng)的母親“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求您發(fā)發(fā)慈悲,告訴我我女兒在哪吧,我給您磕頭了!
”“媽!”葉強(qiáng)想拉母親起來,鼻尖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和夢里一模一樣的檀香。
他順著香味走到東屋,角落里擺著個黑陶香爐,爐身刻著蛇形花紋。葉強(qiáng)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慢慢走過去,掀開了爐蓋。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碎骨,混著些沒燒透的黃紙。
陽光從窗欞照進(jìn)來,在骨頭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葉寧那件被撕碎的紅棉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