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的陽光，曬在身上有種沉甸甸的暖意，像一層厚厚的、干燥的絨毯。連續(xù)幾天，沫婉的精神都像被這陽光喚醒了些許，不再是懨懨地只望著窗外，偶爾會主動問起外面吹的是什么風，院子里的駱駝刺是不是還綠著。
這天午后，風歇了。陽光正好，透過窗戶，在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方塊。陳醫(yī)生例行檢查完，難得地點點頭：“嗯，血氧比剛來時穩(wěn)了些，咳嗽也輕了。今天天氣不錯，沒風，可以試著去院子里坐坐，時間別長，半小時以內(nèi)，覺得不舒服立刻回來?！?/p>
“真的？”沫婉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蒙塵的琉璃被擦亮了一角，帶著孩子般的雀躍看向穆?lián)瘛?/p>
“嗯，真的?！蹦?lián)竦男囊哺屈c亮光雀躍起來，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的緊張。他像準備一場遠征，仔細檢查便攜氧氣袋的壓力閥，確認滿格；拿出最厚實的羊毛毯，把沫婉從脖子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蒼白卻帶著期待的小臉；又試了試療養(yǎng)院那輛舊輪椅的剎車，確保萬無一失。
推開房門，干燥而帶著陽光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沫婉深深吸了一口，盡管肺部依舊傳來熟悉的阻力感，但胸腔里卻涌起一股久違的、名為“外面”的自由感。
穆?lián)裢浦?，輪椅的轱轆碾過細碎的沙石，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院子不大，他們選了一處背風又有陽光的矮墻根停下。這里視野開闊，遠處天山的雪峰清晰可見，峰頂?shù)陌自谡克{的天幕下，干凈得晃眼。近處，戈壁灘特有的灰黃色調(diào)蔓延開去，幾叢駱駝刺頑強地伸展著帶刺的枝條，更遠處，隱約可見幾團緩慢移動的灰白色——是牧民的羊群。
陽光毫無遮攔地灑在沫婉身上，暖意透過厚厚的毯子滲進來。她微微瞇著眼，適應(yīng)著明亮的光線，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再是隔著玻璃的風景。一只灰撲撲的小蜥蜴飛快地從墻角竄過，都能讓她驚奇地輕輕“呀”一聲。
穆?lián)癜崃藗€小凳子坐在她身邊，握著她毯子下微涼的手。她的手很瘦，骨頭硌人，但此刻，他能感覺到她手指微微的蜷縮，像是在用力抓住這難得的暖意和自由。
“看，那邊有羊?！蹦?lián)裰钢h處那幾團移動的灰白，聲音放得很輕，怕驚擾了這一刻的寧靜。
沫婉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嘴角彎起一個極淡卻真實的弧度：“嗯，像…像撒在戈壁灘上的棉花糖?！彼穆曇魩е鴼獯俸蟮奈⒋?，但語調(diào)是輕快的。
穆?lián)竦男南癖荒切θ葺p輕撞了一下，軟得一塌糊涂。他低下頭，湊近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等以后你好了，我們走近了去看，看它們吃草，看小羊羔蹦跶。”
“好。”沫婉輕輕應(yīng)著，頭微微靠向他這邊，目光依舊留戀在開闊的天地間。陽光將她蒼白的臉頰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暖金色，連那些細微的病容都似乎柔和了許多。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艾萊依提著一個裝馕的布袋子，正要像往常一樣喊一聲，目光卻先被矮墻邊的身影吸引住了。
她看到穆?lián)癜攵自谳喴闻?，?cè)臉對著沫婉，正低聲說著什么。陽光落在他專注的眉眼上，平日里緊鎖的眉頭此刻舒展著，嘴角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虔誠的溫柔。他的眼神，像看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小心翼翼地包裹著輪椅里那個蒼白纖細的身影。
而沫婉，裹在厚厚的毯子里，像一只被精心呵護的雛鳥。她微微仰著臉，閉著眼，嘴角噙著一抹安靜而滿足的微笑，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身邊這個人的聲音和掌心的溫度。
那畫面，像戈壁灘上罕有的、寧靜而溫暖的綠洲。艾萊依的腳步停在原地，手里沉甸甸的馕袋子似乎也忘了放下。一股陌生的、溫熱的情緒毫無預(yù)兆地涌上心頭，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漾開一圈漣漪。那感覺不是嫉妒，更像是一種……羨慕。羨慕那份能被人如此溫柔以待的幸運，羨慕那份在病痛中依然能安然微笑的寧靜。她看著穆?lián)竦皖^時，額前垂落的一縷碎發(fā)，心口莫名地、輕輕地悸動了一下。
她沒出聲打擾，只是靜靜地在院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著陽光下的那幅剪影。直到穆?lián)袼坪醪煊X到了什么，抬起頭朝門口望來，艾萊依才像受驚的小鹿般，慌忙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古麗阿姨！新馕來啦！” 聲音清脆依舊，卻比平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她快步走進院子，將馕交給聞聲出來的古麗，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又飄向矮墻邊。穆?lián)駥λc了點頭，便又低下頭去，繼續(xù)和沫婉說著話，手指輕輕拂開沫婉被風吹到額前的一縷發(fā)絲。
艾萊依看著那自然而親昵的動作，心頭那點漣漪，似乎又悄悄地擴大了一圈。她抿了抿唇，沒再停留，轉(zhuǎn)身離開了院子。腳步依舊輕快，但辮子甩動的幅度，似乎多了點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