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陽光”療養(yǎng)院的日子,在陌生、適應和身體的反復拉鋸中,緩慢地拉開了序幕。
清晨,穆?lián)窨偸窃诘谝豢|天光透過窗戶時就醒來??κ驳那宄扛稍锒謇?,空氣里帶著戈壁特有的、微咸的塵土味。他輕手輕腳地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床邊制氧機的運行情況,查看濕化瓶的水位,然后探手摸摸沫婉的額頭和手心,感受她的體溫和狀態(tài)。
沫婉的睡眠很淺,常常在穆?lián)窦毼⒌膭幼髦芯蜁褋?。高原反應和疾病本身,讓她的身體像一架失調(diào)的精密儀器。有時一夜安眠,清晨時精神會好一些,能就著穆?lián)竦氖趾认掳胪牍披愒洪L特意熬的、帶著藥香的羊肉粥;有時卻會在半夜被一陣劇烈的咳嗽驚醒,喘息得像離水的魚,需要穆?lián)窳⒖陶{(diào)高氧氣流量,拍著她的背,喂她服下應急的平喘藥物,直到她精疲力竭地在他懷里昏睡過去。每一次這樣的發(fā)作,都像在穆?lián)竦男纳县嗔艘坏丁?/p>
今天沫婉的狀態(tài)還算平穩(wěn)。穆?lián)裥⌒牡胤鏊?,幫她梳理有些打結(jié)的長發(fā)。她的發(fā)絲枯黃了不少,握在手里,輕飄飄的沒什么分量。穆?lián)竦膭幼鬏p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用一把木梳,耐心地一點點梳通。
“頭發(fā)……好像掉了好多呢?!蹦窨粗嶙由侠p繞的發(fā)絲,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
“是這里的風太干燥了。”穆?lián)窳⒖探涌冢Z氣輕松地像在談論天氣,“等會兒我去問問古麗院長,有沒有本地姑娘用的護發(fā)油,聽說效果特別好?!彼畔率嶙?,拿起床邊小桌上他特意帶來的、沫婉常用的那瓶潤膚霜,挖出一點,在手心焐熱,然后極其輕柔地涂抹在她干燥的臉頰和脖頸上。指尖劃過她細膩卻失去光澤的皮膚,感受著那令人心碎的脆弱。他低下頭,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早安吻,像過去無數(shù)個清晨一樣自然?!拔业耐裢?,怎么樣都好看?!?/p>
沫婉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極淡的紅暈,像雪地上落下的一瓣早櫻。她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穆?lián)衩俺銮嗌绲南掳?,嘴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油嘴滑舌。” 這小小的親昵和玩笑,是他們在這沉重現(xiàn)實中,努力為彼此保留的一點甜蜜微光。
早餐后,古麗院長帶著一位穿著白大褂、面容嚴肅的中年漢族醫(yī)生走進了房間。這是療養(yǎng)院唯一的駐院醫(yī)生,姓陳。陳醫(yī)生話不多,仔細查看了穆?lián)駧淼暮窈褚化B江南醫(yī)院的病歷和檢查報告,又給沫婉做了簡單的聽診和指脈氧檢測。
“情況確實很嚴重。”陳醫(yī)生放下聽診器,眉頭緊鎖,“心肺功能比報告上顯示的還要弱一些。高原環(huán)境,對普通人來說是挑戰(zhàn),對她……”他搖搖頭,語氣沉重,“是雙刃劍。理論上,低氧可能刺激代償,但更可能加重負擔,引發(fā)危險?!?/p>
穆?lián)竦男碾S著陳醫(yī)生的話一點點往下沉,像墜入冰窟。他急切地問:“陳醫(yī)生,那……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治療?需要用什么藥?王主任開的藥我們都帶來了,清單在這里。”他連忙遞上準備好的藥品清單。
陳醫(yī)生掃了一眼清單,嘆了口氣:“這些藥,有些我們這里沒有,需要去喀什市的大醫(yī)院開。而且……”他頓了頓,目光帶著審視看向穆?lián)?,“這里的醫(yī)療條件你們也看到了,和內(nèi)地大醫(yī)院沒法比。如果出現(xiàn)緊急情況,比如急性心衰、呼吸衰竭,我們這里的處理能力非常有限,最近的縣級醫(yī)院開車也要一個多小時,路上顛簸……風險很大。”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直白,“費用方面,除了基礎的療養(yǎng)費,特殊藥品、緊急情況下的轉(zhuǎn)診搶救,都是不小的開銷。你們……要有心理準備?!?/p>
“費用不是問題!”穆?lián)窳⒖探涌冢曇粢驗榧鼻卸胃吡艘恍?,“只要能治,多少錢我們都想辦法!”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那里面連接著他另一個正在“搏命”的世界。昨天半夜,他趁著沫婉睡熟,偷偷查看手機時,發(fā)現(xiàn)他重倉押注的一支小盤醫(yī)藥股,因為一則關于其研發(fā)管線中某種抗纖維化藥物的模糊利好消息(很可能是市場誤讀),竟然離奇地拉出了一個漲停板!賬戶里瞬間多出的數(shù)字,像一針強效的強心劑,短暫地驅(qū)散了他心頭的陰霾,也給了他此刻喊出“費用不是問題”的些許底氣。但這錢,來得快,去得更快,而且充滿了不確定性。
陳醫(yī)生深深地看了穆?lián)褚谎郏坪跸霃乃贻p卻寫滿焦慮的臉上分辨出這話的真?zhèn)魏头至?。最終,他只是點點頭:“藥我會盡量配齊,有些需要你們自己去市里買。治療方案……主要還是維持和觀察。氧氣必須持續(xù)低流量吸著,絕對臥床休息,避免任何情緒激動和體力消耗。我會每天過來看看?!彼淮曜⒁馐马棧愫凸披愒洪L一起離開了。
房間里只剩下兩人。陳醫(yī)生的話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穆?lián)竦男念^,也壓垮了沫婉強撐起的平靜。她靠在床頭,望著窗外刺眼的陽光和冰冷的雪山,眼神一點點黯淡下去,變得空洞而茫然。那絲因為抵達新環(huán)境而燃起的微弱希望,被現(xiàn)實無情地澆滅了。雪山無言,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尊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嘲笑著他們的渺小與徒勞。
“阿擇……”她輕聲喚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們……是不是來錯了?” 眼淚無聲地從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滾燙地砸在穆?lián)竦氖直成稀?/p>
穆?lián)竦男南癖荒菧I水燙穿了。他猛地坐到床邊,張開手臂,將沫婉纖瘦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補她生命的流逝?!皼]有錯!婉婉,沒有來錯!”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在她耳邊低語,像在說服她,更像在說服自己,“陳醫(yī)生只是把最壞的情況說出來。環(huán)境本身就是治療!你看,這里的空氣多干凈,沒有污染,沒有濕氣,對你的肺一定有好處!我們才剛來,需要時間適應!王主任不也說,希望再渺茫也要試嗎?我們好不容易才到這里,怎么能輕易放棄?”
他捧起她的臉,用指腹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強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看著我,婉婉。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不好?我們說好要一起看雪到白頭的,這才哪到哪?雪山就在那兒,它跑不了,我們慢慢看,一年看不夠就看兩年,十年……我們有的是時間?!彼哪抗庾谱?,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信念和深沉的愛意。
沫婉在他堅定的眼神和溫暖的懷抱中,冰冷的絕望感被一點點驅(qū)散。她望著他年輕而堅毅的臉龐,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有力心跳,那份為了她不顧一切的愛,像寒夜里唯一的火種,溫暖著她冰涼的心。她閉上眼睛,將臉深深埋進他的頸窩,汲取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用力地點了點頭,哽咽著說:“嗯……我相信你,阿擇。我們一起……慢慢看。”
穆?lián)窀o地抱住她,下巴抵著她柔軟的頭頂,目光卻越過她的發(fā)絲,投向窗外那沉默而冰冷的雪山。眼底深處,翻涌著憂慮、恐懼,以及一股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狠厲。他必須抓住一切機會!股市、藥物、環(huán)境……所有的一切!他拿出手機,快速掃了一眼股票賬戶,那個紅色的漲停數(shù)字依舊刺目。他深吸一口氣,迅速操作,將大部分盈利落袋為安,只留下一小部分底倉。這筆意外之財,如同沙漠中的甘露,暫時緩解了迫在眉睫的經(jīng)濟壓力,但也讓他更加清醒地認識到這條路的兇險與不可預測。
下午,穆?lián)癜差D好沫婉休息,拿著陳醫(yī)生開的急需藥品清單,準備去喀什市區(qū)采購。古麗院長叫住了他,遞給他一張紙條:“小穆,這是鎮(zhèn)上老買買提家的馕鋪地址。他打的馕是我們這里最好吃的,又香又頂餓,你給沫婉帶點回來,換換口味也好。順便問問,他家丫頭艾萊依在不在,那丫頭漢語說得好,人也機靈,讓她帶你去買藥,省得你人生地不熟被繞遠路?!?/p>
“艾萊依?”穆?lián)裣乱庾R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發(fā)音有些拗口。他沒多想,只當是古麗院長好心介紹的一個向?qū)А?/p>
“對,買買提家的丫頭,野是野了點,心腸好得很!”古麗院長笑道。
穆?lián)竦懒酥x,揣好紙條和藥品清單,在院門口攔了一輛路過的驢車,顛簸著前往幾公里外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不大,一條主街塵土飛揚,兩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和一些雜貨鋪、小飯館。按照紙條上的描述,他很快找到了那家掛著“買買提馕鋪”招牌的小店。一股濃郁誘人的、混合著麥香和炭火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
店鋪門面面不大,門口支著一個巨大的馕坑,炭火正旺。一個頭發(fā)花白、戴著白色小帽的維吾爾族老人(買買提)正熟練地將搟好的面餅貼在滾燙的坑壁上。店里,一個系著圍裙的維吾爾族少女正背對著門口,踮著腳在貨架上擺放剛出爐、還冒著熱氣的馕餅。她身形苗條,動作麻利,一條烏黑油亮的粗辮子隨著她的動作在背后活潑地甩動。
“你好,買馕?!蹦?lián)裼貌惶珮藴实钠胀ㄔ捳f道。
少女聞聲轉(zhuǎn)過頭來。
映入穆?lián)裱酆煹氖且粡埑錆M異域風情的年輕臉龐。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鼻梁挺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大而明亮,眼窩深邃,瞳孔是純凈的琥珀色,像盛著陽光的泉水,清澈見底,透著一股未經(jīng)世事磨礪的坦蕩和靈動。她的臉頰因為忙碌和靠近馕坑而泛著自然的紅暈,額角還沾著一點面粉。
“要哪種?大的小的?甜的咸的?”少女的聲音清脆悅耳,像敲擊銀鈴,帶著少女特有的活力和一點點維語調(diào)子的婉轉(zhuǎn),漢語說得相當流利。她隨手拿起一個金黃油亮的圓馕,動作自然大方。
“哦,要……要幾個原味的大馕。”穆?lián)癖荒请p過于明亮的眼睛看得微微一怔,隨即回過神,指了指最大的那種馕。他注意到她手腕上戴著一串色彩鮮艷的塑料珠子手鏈,隨著她的動作叮當作響。少女身上那股撲面而來的、如同戈壁灘上未經(jīng)雕琢的陽光般的鮮活氣息,讓他這個連日來沉浸在病痛陰霾中的人,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覺的異樣感——像長期身處幽暗洞穴的人,突然瞥見洞口灑下的一縷刺目陽光,本能地瞇了下眼。但那感覺轉(zhuǎn)瞬即逝,立刻被對沫婉的擔憂覆蓋。
“好嘞!”少女爽快地應著,動作麻利地拿了幾個剛出爐、還燙手的大馕,用干凈的牛皮紙包好,遞給穆?lián)瘛!敖o,熱乎的,趁熱吃最香!”她笑起來,嘴角揚起,露出潔白的牙齒,臉頰上的紅暈更深了些,帶著一種純粹而健康的感染力。
穆?lián)窀读隋X,接過沉甸甸、熱乎乎的馕餅。麥香混合著炭火的焦香直往鼻子里鉆?!爸x謝?!彼懒酥x,然后想起古麗院長的囑托,“對了,請問艾萊依在嗎?古麗院長說,她可以帶我去藥店買藥。”
“我就是艾萊依呀!”少女指了指自己,笑容更加燦爛,琥珀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古麗阿姨都跟我說啦,買藥是吧?藥店就在前面拐角,我?guī)闳?!”她解下圍裙,對里面的老人喊了一句維語,老人笑著點點頭。艾萊依像只輕盈的小鹿,幾步就跳到了穆?lián)裆磉?,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辮子在腦后一晃一晃?!白甙?,穆?lián)窀?!?/p>
穆?lián)胥读艘幌?,這才將眼前這個充滿活力、眼神明亮的少女和“艾萊依”這個名字對應起來。他點點頭:“嗯,麻煩你了?!彼恼Z氣很平常,沒有特別的情緒起伏,只是跟隨在她身邊,走向藥店。他的心思,早已飛回了療養(yǎng)院那個小小的房間,想著沫婉此刻是否安好,想著陳醫(yī)生開的藥是否有效,想著賬戶里那點僥幸得來的錢還能支撐多久。艾萊依的存在,就像路邊一株生機勃勃的野花,或許引人注目,但此刻,無法在他為沫婉筑起的、沉重而專注的心墻上,留下更深的印記。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帶路人,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