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揮之不去。窗外,喀什的天空藍得發(fā)亮,幾片云懶洋洋地掛著,遠處是天山,山頂蓋著雪,白得刺眼。
在天與山的背景下,穆?lián)裰挥X得病房更小,更悶了。年僅24歲的他,肩膀微微彎曲,像壓著一座大山??诖铮四遣坎刂c渺茫希望的手機,還有兩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一張是沫婉的,寫著“多器官功能衰竭”;另一張是他的,“晚期惡性膠質瘤”。
沫婉靠在病床上,臉上罩著氧氣面罩。23歲,本該是盛開的年紀,現(xiàn)在卻瘦得脫了形,寬大的病號服空蕩蕩的。露在面罩外面的那雙眼睛,曾經是是那么溫柔如水,像含著江南清晨的薄霧,總是溫溫柔柔地看著他?,F(xiàn)在,這雙眼睛望著窗外的雪山,依舊很安靜,只是里面的水光像是被抽干了,剩下一層薄薄的、疲憊的殼子,里面裹著病痛和一絲不敢大聲說的奢望,幾縷枯黃的發(fā)絲無力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
穆?lián)褡诖策?,低著頭,慢慢地削一個蘋果。果皮一圈圈掉下來,又薄又長,他削得很小心,好像這是眼下唯一能穩(wěn)穩(wěn)當當為沫婉做的事。他看著她胸口微弱的起伏,看著她偶爾眨一下的眼睛——那眼神里,即使現(xiàn)在,也還殘留著一點對他全然的、安靜的依賴。他們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像兩棵纏在一起的藤,陪她來新疆,是沒路可走時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骨子里的習慣——陪著她??煽粗@片據說有奇跡的土地,穆?lián)裰挥X得“奇跡”兩個字輕飄飄的,落不到沫婉身上。
“雪山……”沫婉的聲音從面罩里透出來,又輕又飄,帶著氣聲,“真白……像……我們說好的白頭……”她的聲音里沒有甜蜜,只有被病痛磨礪后的疲憊,可那份骨子里的溫柔,還在撫平穆?lián)竦耐纯唷?/p>
穆?lián)竦氖置偷赝W。都獠铧c劃破手指。一股又酸又澀的東西堵在嗓子眼,噎得他難受。小時候在老家,雪天里那句“一起看雪到白頭”,是帶著笑的?,F(xiàn)在從沫婉嘴里說出來,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上。他放下刀和蘋果,握住她放在床邊的手。那手冰涼,瘦得硌人?!班牛銛?。”他說,聲音啞得厲害。這算數嗎?他不知道。沫婉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未來是片望不到邊的黑。他只能更緊地攥住她的手,想把自己那點體溫傳過去。
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一下。穆?lián)竦纳眢w不明顯地繃緊了。他沒動。那震動連著另一個世界,一個只有手機屏幕光的世界——股市的線圖上上下下,冷冰冰的數字。這是他在無邊的絕望里,唯一能自己伸手抓住的東西。為了沫婉那貴得嚇人的藥,為了……一個他不敢細想的以后。這個秘密壓著他,和沫婉的病一起,快把他壓趴下了。
護士進來量體溫血壓。穆?lián)衿鹕碜岄_,走到窗邊。樓下小花園里,幾個病人在慢吞吞地走。太陽快下山了,天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染上一點橘紅,又很快沉進灰藍里。就在這時候,一陣帶著點兒野調子的音樂聲,混著人群的喧鬧和一陣特別清亮、像山澗撞在石頭上的笑聲,從醫(yī)院大門外飄了進來。像是附近社區(qū)在搞活動。
篝火點起來了。
火苗在越來越深的暮色里跳著,紅得扎眼?;鸲雅赃叄粋€穿大紅艾德萊斯綢裙子的姑娘,正跟著一種蒼涼又帶勁兒的笛聲跳舞。她轉著圈,手臂像鷹翅膀一樣展開,裙擺旋開,像朵突然燒起來的花?;鸸庥持哪?,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眼睛亮得出奇,像盛著跳動的火焰,顧盼間全是靈動的狡黠。 她仰著頭笑,濃密的黑發(fā)編成粗亮的辮子,隨著舞步甩動,像一面驕傲的小旗子。 那股不管不顧、潑辣辣的勁兒,直沖上來。
又是一串笑聲,脆生生的,帶著點野性的爽朗,穿過窗戶縫,砸進穆?lián)袼浪粯拥男牡住_耍?/p>
他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釘在窗邊。那團跳動的火,那個旋轉的紅影子,還有那亮得灼人的眼睛和笑聲,帶著戈壁灘上太陽曬過的、風沙吹過的味道,蠻不講理地撞進他灰撲撲的世界里。他才二十四歲,卻覺得自己像個老頭,暮氣沉沉。
艾萊依。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但那團火紅,那明亮的眼神,像一粒滾燙的朱砂,猛地按進了他絕望的眼底。那姑娘看著頂多十九歲,那鮮活的勁兒,像把錐子,扎破了他沉甸甸的暮色。
病床上,沫婉輕輕哼了一聲,像是難受。穆?lián)衩偷伢@醒,心在腔子里撞得生疼。他趕緊回頭。沫婉罩著氧氣面罩的臉,在昏暗的光下白得像紙,那雙溫柔的眼睛此刻因為不適而微微閉著,長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 她脆弱得好像一口氣就能吹散。
窗外,篝火還在燒,紅裙子還在跳,那明亮的眼神和笑聲仿佛還在空氣里震蕩。
天山沉默著,雪頂在最后的天光里泛著冷硬的白。二十四歲的穆?lián)裾驹诓》看扒?,站在生和死的夾縫里。一邊是病床上二十三歲的沫婉,安靜得像月光,那雙曾經溫柔似水的眼睛如今只剩下脆弱的依賴,需要他拼盡一切去守著,可那光眼瞅著就要滅了;一邊是火堆旁那個頂多十九歲的姑娘,像團燒得正旺的火,眼神亮得燙人,笑聲爽朗,莽撞地闖進來,燙得他心口發(fā)慌,攪亂了他死寂的潭水。
口袋里那兩張紙,硬邦邦地硌著他。時間不多了,每一秒都沉得墜手。
他該往哪邊去?誰能在這片黑里,給他抓住一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