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撞破男友薛錚和閨蜜童檬的茍且時,手里還拎著給他慶生的蛋糕。
她沒哭沒鬧,只是默默把蛋糕扔進(jìn)了垃圾桶。
禮堂穹頂高闊,垂下的水晶吊燈晃得人眼暈??諝饫镲h浮著消毒水和廉價香水混合的怪味兒,還有畢業(yè)生們身上那股子壓不住的躁動和汗意。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嗡嗡的交談聲像一群趕不走的蒼蠅。姜晚坐在靠過道的折疊椅上,后背繃得筆直,手指無意識地?fù)钢畠r人造革椅套的邊緣,已經(jīng)摳起一小片毛刺。
臺上,穿著寬大學(xué)士袍的薛錚正意氣風(fēng)發(fā)地做優(yōu)秀畢業(yè)生代表發(fā)言。燈光追著他,把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照得格外清晰,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傳遍整個禮堂,清朗自信,帶著一種慣常的、能輕易說服人的感染力。他講到未來,講到理想,講到在經(jīng)管學(xué)院這四年打下的堅(jiān)實(shí)基礎(chǔ),講到即將進(jìn)入頂尖咨詢公司的光明前途。臺下不時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尤其是一些低年級的學(xué)妹,眼睛亮閃閃的,滿是崇拜。
姜晚扯了扯嘴角,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在喧囂的掌聲里幾乎看不見。她的視線掠過薛錚那張此刻顯得無比光鮮的臉,沒做絲毫停留,像掠過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最終落在他身后巨大的電子屏幕上。那上面滾動播放著畢業(yè)生們的笑臉照片,青春洋溢,帶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其中一張,是去年秋天她和薛錚在楓林里的合影。照片里的她笑得眼睛彎彎,頭微微歪向薛錚的肩膀,薛錚則摟著她,下巴親昵地蹭著她的發(fā)頂,陽光透過金紅的楓葉灑在他們身上,美好得像幅畫。
胃里突然泛起一陣熟悉的、尖銳的抽痛,不是餓,是惡心。那感覺來得迅猛,讓她不得不微微蜷縮起身體,手指用力按在冰涼的金屬折疊椅邊緣,指甲蓋都壓得泛白。她深吸一口氣,禮堂里渾濁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股陳年的灰塵味兒。
“下面,請薛錚同學(xué)繼續(xù)分享他的寶貴經(jīng)驗(yàn)!”主持人的聲音帶著夸張的熱情。
薛錚調(diào)整了一下麥克風(fēng),笑容更加明亮:“說到寶貴經(jīng)驗(yàn),除了努力學(xué)習(xí),我想,擁有一段穩(wěn)定、支持你、共同成長的親密關(guān)系,也是非常重要的動力來源……” 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臺下,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姜晚所在的位置。
姜晚猛地低下頭,盯著自己腳上那雙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鞋尖。鞋帶有些松了。她死死咬住口腔內(nèi)側(cè)的軟肉,直到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穩(wěn)定?支持?共同成長?呵。
那天下午的記憶,帶著冰箱冷藏室般的寒氣,毫無預(yù)兆地、兇狠地撞了回來。
那天是薛錚的生日。下午沒課,姜晚特意跑了大半個城市,去他念叨了好幾次的那家藏在老城區(qū)巷子深處的手工蛋糕店。排了快一個小時的隊(duì),才買到最后一個據(jù)說味道絕佳的提拉米蘇。六寸的蛋糕,包裝得精致漂亮,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帶著涼絲絲的甜香。
她心里盤算著,晚上要拉薛錚去校門口新開的那家川菜小館,點(diǎn)上幾個他愛吃的辣菜。哦對了,還有她熬夜織了一個多月才完工的那條厚實(shí)的灰色羊毛圍巾,就塞在她隨身的帆布包里。薛錚總說脖子怕冷,去年冬天他生日時她送的圍巾不小心被勾壞了線,一直沒買到合適的。這個,他應(yīng)該會喜歡吧?姜晚想著他收到時可能會露出的驚喜表情,嘴角忍不住彎起來,腳步也輕快了許多。下午四點(diǎn)的陽光懶洋洋地照著,把路邊剛抽芽的梧桐樹葉子映得嫩綠透明。
穿過宿舍區(qū)中心的小花園,繞過那幾棵高大的香樟樹,薛錚租住的那棟校外小公寓就在眼前。這片公寓樓有些年頭了,外墻斑駁,但勝在離學(xué)校近,價格對學(xué)生來說也不算離譜。薛錚為了考研有個清凈環(huán)境,大四一開學(xué)就搬了出來。
姜晚熟門熟路地拐進(jìn)樓道,老式的聲控?zé)舨惶`敏,腳步聲帶起的微弱光線只夠勉強(qiáng)照亮腳下幾級臺階??諝饫镉泄沙睗竦拿刮逗惋埐嘶祀s的氣味。她走到三樓最靠里的那間房門口,剛想抬手敲門,動作卻頓住了。
門沒有關(guān)嚴(yán)。
一條細(xì)細(xì)的光縫從門框和門板之間漏出來,像一道無聲的邀請,又像一道不祥的傷口。里面隱約傳出說話聲,是薛錚的聲音,帶著一種姜晚從未聽過的、黏膩的調(diào)笑意味。還有一個女生,咯咯地笑著,嬌嗔又熟悉。
“哎呀,別鬧……癢死了……” 那女聲說,尾音拖得長長的,像蘸了蜜的鉤子。
是童檬。
姜晚的心跳,毫無征兆地停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被某種冰冷的東西狠狠抽空,凍得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像一尊突然被焊死在樓道里的石像,連呼吸都忘了。手里拎著的蛋糕盒子,那漂亮的絲帶蝴蝶結(jié)蹭著她冰涼的手指。
“誰讓你今天穿這么少?” 薛錚的聲音壓低了,帶著點(diǎn)模糊的喘息,“故意的是不是?” 門縫里傳出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還有一聲壓抑的、短促的嬌呼。
“討厭!我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生日快樂呀,我的大壽星……” 童檬的聲音含含糊糊,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親吻的間隙發(fā)出的呢喃。
驚喜?姜晚腦子里嗡嗡作響,像有一千只蜜蜂在同時振翅。她給童檬看過自己買的蛋糕照片,跟她抱怨過排隊(duì)的辛苦,甚至還半開玩笑地說過晚上要“霸占”薛錚,讓她別來當(dāng)電燈泡。童檬當(dāng)時在微信里發(fā)了一連串大笑的表情包,說:“放心放心,我才不去礙眼呢!你倆好好甜蜜,回頭給我打包點(diǎn)狗糧就行!”
原來這就是她說的“狗糧”?
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惡心感再次兇猛地頂了上來,比剛才在禮堂里更劇烈。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因?yàn)楹浜蛻嵟⑽⒋蝾澋穆曇?,咯咯作響?/p>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抬起手的。手指僵硬得如同凍僵的樹枝,只是憑著本能,極其輕微地,把那條門縫推開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視野豁然拓寬。
客廳的景象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
光線有些昏暗,窗簾只拉上了一半。薛錚背對著門,把童檬整個兒抵在靠墻的書桌邊緣。童檬身上那件她上周逛街時還說好看、自己也試過但嫌貴沒買的米白色針織開衫,此刻正半掛在臂彎,露出里面同樣眼熟的、淡粉色的蕾絲吊帶。薛錚的頭埋在她的頸窩里,一只手緊緊箍著她的腰,另一只手則在她光滑的脊背上急切地游走。童檬仰著頭,閉著眼,臉上是沉醉迷離的神情,雙手插在薛錚濃密的黑發(fā)里,將他按向自己。他們像兩條絞纏在一起的蛇,難舍難分。
桌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金融學(xué)教材,旁邊還扔著一支筆,顯然不久前還在“認(rèn)真學(xué)習(xí)”。一個吃了一半的、包裝精美的水果撻盒子隨意地?cái)R在教材上,幾顆鮮艷的草莓滾落出來,沾在書頁上,留下黏膩的紅色污漬。
那個水果撻,姜晚也見過。就在學(xué)校西門那家死貴死貴的甜品店的櫥窗里。童檬上周還拉著她去看,指著說:“晚晚你看這個!看著就好吃,就是太貴了,一個快頂我一頓午飯錢!” 當(dāng)時姜晚還笑她饞貓。
原來,薛錚舍得買給她吃。
姜晚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緩緩掃過這不堪的一幕。薛錚身上那件深灰色的羊絨衫,是她去年冬天用獎學(xué)金給他買的生日禮物。童檬腳上那雙毛茸茸的粉色兔子拖鞋,是她倆去年逛夜市時一起買的,一人一雙,她的那雙是小熊的,現(xiàn)在還放在自己宿舍床下。
視線最終定格在薛錚的側(cè)臉上。他閉著眼,眉頭微蹙,表情是姜晚從未見過的沉迷和急迫。那是只有沉溺在最原始欲望里才會有的神情。他和她在一起時,總是溫和的,體貼的,帶著一種近乎完美的克制。姜晚一直以為那是他的性格,是成熟的表現(xiàn)。
原來不是。只是對象不對。
一股巨大的、荒謬的虛脫感攫住了她。憤怒?悲傷?好像有,又好像都被眼前這赤裸裸的景象碾成了齏粉,只剩下一種徹骨的、冰封般的麻木。心臟的位置,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塊,空蕩蕩的,漏著風(fēng),卻感覺不到疼,只有一種死寂的冰涼。
時間仿佛凝固了。樓道里聲控?zé)舻墓饩€徹底熄滅,黑暗籠罩下來。只有門縫里透出的那片昏黃的光,像舞臺的追光燈,殘酷地照亮著那對忘我的男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姜晚慢慢地、無聲地向后退了一步。腳跟磕在冰冷的樓梯臺階邊緣,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刺痛。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個包裝漂亮、排了一個小時隊(duì)才買到的提拉米蘇蛋糕。絲帶依舊鮮艷。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她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下樓梯。聲控?zé)綦S著她的腳步聲一層一層地亮起,又在她身后一層一層地熄滅。
走出昏暗的樓道,傍晚的陽光依舊有些刺眼。她瞇了瞇眼,徑直走向幾步外那個散發(fā)著餿味的綠色大號垃圾桶。蓋子很沉,她用力掀開,“哐當(dāng)”一聲悶響。看也沒看,她把手里的蛋糕盒子整個兒丟了進(jìn)去。漂亮的盒子撞在桶壁上,滾落下去,淹沒在快餐盒、廢紙和果皮殘骸里。蓋子落下,隔絕了最后一絲甜膩的香氣。
做完這一切,姜晚站在垃圾桶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初春傍晚的空氣帶著涼意,吸入肺腑,卻奇異地讓那股翻騰的惡心和眩暈稍稍壓下去一些。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臉。沒有眼淚,臉上干干的。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像深不見底的寒潭,在她眼底緩緩凝結(jié)。
她掏出手機(jī),屏幕亮起的光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手指在通訊錄里滑動,沒有任何遲疑,找到了薛錚的名字。編輯短信,只有簡單冰冷的三個字:【分手吧?!?/p>
發(fā)送。
她甚至沒有等待回復(fù)的打算,手指一動,干脆利落地把這個存在了通訊錄最頂端兩年多的號碼拖進(jìn)了黑名單。動作行云流水,沒有一絲顫抖。接著是微信,找到那個熟悉的頭像——還是去年冬天她給他拍的在雪地里的側(cè)影。拉黑,刪除聯(lián)系人。一氣呵成。
做完這一切,她收起手機(jī),抬頭望了望天。暮色四合,天邊被染上了一種沉郁的藍(lán)紫色。路燈次第亮起,在漸濃的夜色里投下昏黃的光暈。
她邁開步子,朝著宿舍的方向走去。帆布鞋踩在水泥路面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每一步都踩得很穩(wěn),很實(shí)。風(fēng)掠過她單薄的衣襟,帶來陣陣寒意。她下意識地?cái)n了攏外套,手指觸碰到帆布包里那條剛織好的羊毛圍巾。柔軟,厚實(shí),帶著毛線特有的溫暖觸感。
她停下腳步,從包里把圍巾掏了出來。深沉的灰色,是她特意選的,薛錚說過這個顏色沉穩(wěn),適合他。她低頭看著手里這團(tuán)沉甸甸的、凝聚了她無數(shù)個夜晚心血的織物,眼神平靜無波。幾秒鐘后,她再次走向路邊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綠色垃圾桶。
“噗”的一聲輕響。柔軟的羊毛圍巾被毫不猶豫地扔了進(jìn)去,像丟開一塊用過的抹布。
這一次,姜晚沒有停留。她挺直了背脊,迎著微涼的晚風(fēng),腳步堅(jiān)定地匯入了走向宿舍區(qū)的人流。路燈的光線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身后冰冷堅(jiān)硬的地面上,顯得孤獨(dú),卻透著一股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副無形的面具,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窺探,也隔絕了內(nèi)心剛剛被撕裂的傷口。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鋒,冰冷地掃視著前方涌動的、充滿青春氣息的人潮。
世界依舊喧鬧,畢業(yè)季的狂歡氣息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彌漫。但這喧囂,此刻與她無關(guān)。她的世界,在推開那扇虛掩的門、看到那刺眼一幕的瞬間,已經(jīng)轟然倒塌,化為一片死寂的廢墟。而現(xiàn)在,她站在這片廢墟之上,心底那片寒潭深處,某種比憤怒更尖銳、比悲傷更持久的東西,正悄然破冰而出,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冰冷光澤。
報復(fù)的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強(qiáng)烈地撞進(jìn)她的腦海,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