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詔驚魂景泰三十七年十月初七，雁門關(guān)外，雪下得跟刀子一樣——不是比喻，
是真的刀子。北狄可汗的金狼旗被沈觀雪一槍挑落，旗桿斷口處噴出的血混著雪沫，
在半空凝成血冰雹，砸在鐵甲上叮當(dāng)亂響。她正抬手抹去臉上的血，
忽聽身后傳來太監(jiān)的嗓音，比北風(fēng)更尖：“沈?qū)④姡I(lǐng)旨——”檀殊踏雪而來，
玄狐大氅下擺拖出一道猩紅，像把雪地生生割開。他懷里抱著圣旨，
金黃絹面被血手印按得斑駁，像提前寫好的訃告。沈觀雪單膝跪地，
槍桿“當(dāng)啷”一聲杵進(jìn)冰面，震得虎口發(fā)麻。她以為是封賞，
甚至想好要替麾下兄弟討幾壇御酒暖身。圣旨展開，朱砂字如烙鐵：——“沈氏通敵，
就地正法?！? 箭指心門雪停了，風(fēng)也停了，三十萬北府軍的呼吸聲卻像驚雷。
沈觀雪猛地抬頭，看見隊(duì)伍最前列的謝折戟——她親手扶上戰(zhàn)馬的竹馬，
此刻正挽著一張金背弓，弓弦上搭著三支狼牙箭，箭頭對準(zhǔn)她的心口?！盀槭裁?？
”她聲音被風(fēng)雪刮得支離破碎。謝折戟沒答，只是拇指一松。箭矢破空的尖嘯像嬰兒啼哭，
第一箭釘入她左肩，第二箭貫穿右膝，第三箭——第三箭被檀殊抬手?jǐn)r住。
太監(jiān)用染著蔻丹的指尖捏住箭桿，笑得溫柔：“侯爺別急，陛下要活的?！彼D(zhuǎn)向沈觀雪，
忽然俯身貼耳，氣息毒蛇般鉆進(jìn)耳蝸，“沈家的銀子，能填三庫呢?！鄙蛴^雪笑了。
血從齒縫噴出來，在雪地上開出一朵朵赤梅。她想起出征前夜，謝折戟醉酒吻她槍纓，
說“凱旋那日，我要用八抬大轎娶你過門”；想起檀殊在御書房外對她行禮，
袖口滑出半塊染血的絲帕——絲帕角落繡著“沈”字。原來如此。她猛地將長槍插入冰層，
借力站起，斷裂的肩骨發(fā)出脆響。三十萬北府軍齊刷刷拔刀，刀光映著雪，亮得像銀河倒灌。
“沈家軍聽令——”她聲音嘶啞，卻字字帶血，“今日反了！
”3 龍榻遺恨檀殊的笑聲卡在喉嚨里。謝折戟的箭再次上弦，
卻聽身后傳來皇帝玉輦的鑾鈴——赫珩罹竟親自來了。年輕帝王掀簾而出，
玄袍上金線繡的蟠龍被血染得發(fā)黑，他盯著沈觀雪，眼底翻涌著十年前的月光?！吧蛴^雪，
”他輕聲道，“你早該死在朕的榻上。
”沈觀雪終于懂了——原來這局從十年前她拒婚那日就布下。她大笑，笑聲震落檐角冰凌，
反手拔出釘在肩頭的箭，箭桿上刻著小小的“謝”字?！澳蔷鸵黄鹚馈！彼龗鄻屲S起，
槍尖直指赫珩罹喉結(jié)。千鈞一發(fā)之際，謝折戟的箭穿透她后心，力道之大，
箭羽從胸前透出三寸。沈觀雪在空中停滯一瞬，像被釘在雪幕上的蝶。
檀殊趁機(jī)甩出袖中金鉤，鉤住她腳踝往下一扯——4 雪崩魂歸“噗通”。她跪在雪里，
血從七竅涌出，染紅整片冰原。赫珩罹蹲下身，用指尖沾了她的血，抹在自己唇上，
像涂胭脂?！爸x愛卿，”他聲音溫柔得瘆人，“最后一箭，
該射她喉嚨——讓她再也說不了‘不’?！敝x折戟的手抖得厲害，
箭尖在沈觀雪眉心晃出虛影。檀殊忽然按住他肩膀，指甲幾乎掐進(jìn)肉里：“侯爺，您若心軟，
明日這箭就該在您自己身上了?！鄙蛴^雪仰頭看天，雪落在眼睛里化成水，水又變成血。
她想起父親臨終的話：“觀雪，槍尖永遠(yuǎn)別對著自己人。”她用盡最后的力氣，
把長槍擲向謝折戟——槍尖擦過他耳垂，釘進(jìn)檀殊腳背。太監(jiān)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
金鉤落地，濺起一串血珠。沈觀雪倒下時，聽見三十萬北府軍的怒吼。她忽然笑起來，
笑聲混著血沫噴在雪上，像開敗的曼殊沙華?！昂甄耦?，謝折戟，檀殊……”她一字一頓，
“我做鬼，也要在你們龍床上生根。”雪崩了。雪崩的瞬間，
沒人看見檀殊偷偷收起染血的絲帕，沒人看見謝折戟把斷箭藏進(jìn)袖中，
更沒人看見赫珩罹轉(zhuǎn)身時，眼底閃過的一絲水光。只有沈觀雪知道——這場雪崩，
是沈家三百口亡魂在鼓掌5 閹奴重生沈觀雪是被冷醒的。她睜開眼，
先看見的是一彎月亮——瘦伶伶地掛在破瓦縫上，像把磨薄的鐮刀。月光照在她赤裸的腿上，
腿間纏著被血浸透的粗布，那位置本該是她的驕傲，如今卻成了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
“醒了？”聲音尖細(xì)得像銹釘劃鍋。一個老太監(jiān)蹲在她面前，橘皮臉上嵌著兩顆渾濁的眼珠，
手里端著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藥汁里浮著半截黑乎乎的鞭梢?！霸奂倚詹?，
宮里人都叫曹佛口，佛口蛇心的佛口?！崩咸O(jiān)咧嘴一笑，露出三顆金牙，
“以后你就是咱家干兒子，叫阿九。記住，九是極數(shù)，再往上就該死了?！鄙蛴^雪想說話，
喉嚨里卻滾出一串破碎的氣音。曹佛口捏住她下巴，把藥灌進(jìn)去，
苦得她五臟六腑都痙攣起來。藥里有東西在動，像無數(shù)只螞蟻順著食道往下爬，爬進(jìn)胃里，
爬進(jìn)骨頭縫?！皠e怕，是啞藥?！辈芊鹂谟弥讣坠稳ニ竭叺乃帩n，“好孩子不需要嗓子。
”藥力發(fā)作得很快。沈觀雪聽見自己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漏風(fēng)的風(fēng)箱。
她伸手去抓老太監(jiān)的衣襟，指尖剛碰到那團(tuán)油膩的布料，就被一腳踹翻在地?！耙?guī)矩第一條，
”曹佛口踩著她的手指碾了碾，鞋底有鐵釘，釘子刺進(jìn)指甲縫的疼讓她眼前發(fā)黑，
“閹人沒有手，只有爪子?！鄙蛴^雪被扔進(jìn)東廠地窖時，天剛蒙蒙亮。地窖陰冷得像口井，
井壁上結(jié)著冰，冰里凍著密密麻麻的蟑螂。她縮在角落，數(shù)著頭頂?shù)温涞乃椤康纹呗暎?/p>
正好對應(yīng)沈家滿門抄斬的時辰?！靶聛淼?？”陰影里突然伸出只手，指甲縫里嵌著黑泥，
指節(jié)粗得像樹瘤。沈觀雪抬頭，看見個瞎眼老太監(jiān)，眼眶里塞著兩團(tuán)爛棉絮，
棉絮上滲出黃水。“咱家姓柳，排行三，刀砍的。”老太監(jiān)咧開嘴，露出缺了門牙的豁口，
“你叫什么？”沈觀雪張嘴，喉嚨里滾出沙啞的氣音。柳三刀愣了愣，忽然笑起來，
笑聲像鈍鋸割木頭?！皢“?？好，啞巴活得長。”他摸索著從懷里掏出半塊冷硬的饅頭，
掰成兩半，大的那塊塞給沈觀雪，“吃吧，明天開始練折梅手，沒力氣可不行。
”饅頭里夾著根頭發(fā)，頭發(fā)上沾著血。沈觀雪嚼著嚼著，突然咬到一粒沙子，
沙子硌得牙齦出血。血腥味在口腔里炸開的瞬間，她想起雁門關(guān)的雪——那雪也是這種味道，
混著鐵銹味。曹佛口教的第一課是跪。東廠校場，青磚縫里嵌著碎瓷片。沈觀雪赤膝跪上去，
膝蓋立刻被割得血肉模糊。曹佛口拎著藤條站在她面前，藤條上纏著倒刺，每抽一下，
倒刺就勾下一塊皮?！罢勖肥?，先折自己的骨頭?！辈芊鹂诘穆曇粝疋g刀割肉，“骨頭斷了，
筋就軟了；筋軟了，手才活?！鄙蛴^雪數(shù)著鞭子，數(shù)到第七下時，
聽見自己膝蓋里傳來“咔”的一聲。那聲音很輕，像雪壓斷枯枝。她低頭看，
發(fā)現(xiàn)膝蓋已經(jīng)腫得發(fā)亮，淤血順著小腿往下淌，在青磚上畫出蜿蜒的紅線。第二課是捏冰。
寒冬臘月，校場中央擺著缸冰水，水里沉著梅花枝。沈觀雪要把手伸進(jìn)去，捏住花枝，
再拿出來——花枝不能斷，手不能抖。第一次，她剛碰到冰水就縮回手，
指尖立刻凍成青紫色。曹佛口按住她的后腦勺，把她的臉按進(jìn)冰水里。冰水灌進(jìn)鼻腔的瞬間，
她聽見自己心跳聲，像戰(zhàn)鼓。第二次，她成功捏住了花枝。花枝在她指間碎成齏粉，
冰碴子嵌進(jìn)指甲縫，疼得她渾身發(fā)抖。曹佛口卻笑了，金牙在雪地里閃著光：“不錯，
比柳三刀當(dāng)年強(qiáng)。”沈觀雪第一次見檀殊，是在東廠書庫。檀殊坐在窗邊抄經(jīng)，
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給他戴了張黃金面具。他抄的是《金剛經(jīng)》，
寫到“應(yīng)無所住”的“住”字時，筆尖突然頓住，朱砂在紙上暈開一小團(tuán)紅，像粒血珠。
“阿九？”檀殊沒抬頭，聲音卻準(zhǔn)確無誤地飄過來，“過來?！鄙蛴^雪跪爬過去，
額頭抵著檀殊的靴尖。檀殊的靴子用黑緞制成，鞋尖繡著暗金云紋，云紋里藏著極細(xì)的銀線，
銀線勾勒出的圖案是——狼?！澳阕R字嗎？”檀殊用經(jīng)書的邊角挑起她的下巴。沈觀雪搖頭。
檀殊笑了，笑聲像雪落在熱鐵上，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很好，聰明人不需要識字。
”他翻開經(jīng)書的下一頁，
背面密密麻麻記著數(shù)字——八萬、十二萬、七千畝……字跡工整得像刀刻。
檀殊用指甲在這些數(shù)字上劃過，指甲縫里立刻填滿朱砂，像沾了血。“你看，
”檀殊的聲音輕得像耳語，“沈家沒了，這些就是皇上的了?！鄙蛴^雪盯著那些數(shù)字，
突然覺得它們像墓碑，每個數(shù)字下面都埋著沈家人的骨頭。冬至后第三日，謝折戟來了。
他穿著便服，玄色斗篷上落滿雪，斗篷邊緣用金線繡著暗紋，走動時像有龍在雪里游動。
沈觀雪正在校場練折梅手，手指凍得通紅，卻仍機(jī)械地重復(fù)著“捏、提、折”的動作。
謝折戟站在校場邊緣，手里把玩著一支箭。箭羽是白的，箭桿上刻著小小的“謝”字，
箭頭在雪地里閃著藍(lán)光——淬了毒?！斑@就是沈?qū)④姷恼勖肥?？”謝折戟的聲音像雪崩，
“可惜，花沒折到，先折了自己。”沈觀雪沒停。
她知道謝折戟認(rèn)不出她——她的臉被曹佛口用藥水涂黃，眉毛剃得只剩半截，嘴唇干裂出血，
活像個干癟的橘子。謝折戟忽然抬手，箭尖直指她眉心。沈觀雪的手指在袖中收緊，
指甲陷入掌心，血順著指縫滴在雪上，像開了一串小小的紅梅。箭在離她眉心三寸處停住。
謝折戟盯著她的眼睛，忽然笑了：“你這雙眼，倒像故人。”沈觀雪垂下眼瞼。
她知道謝折戟在試探——謝折戟的箭從不虛發(fā)，除非他想看人恐懼。而她現(xiàn)在，
連恐懼的資格都沒有。冬至后第七日，沈觀雪被柳三刀帶進(jìn)冰窖。冰窖比地窖更冷，
墻上結(jié)著冰棱，冰棱里凍著完整的蝎子，像琥珀。柳三刀摸索著冰墻，突然掀開一塊冰磚，
露出后面的暗格。暗格里藏著卷宗，卷宗封面寫著“沈氏通敵案”五個字，墨跡已經(jīng)褪色，
但血跡還很新鮮。沈觀雪的手指撫過那些字，指甲縫里立刻填滿冰碴子，像被無數(shù)根針扎。
卷宗里夾著張畫像，畫上的少女穿著銀甲，手持紅纓槍，
眉間一點(diǎn)朱砂痣——那是十六歲的沈觀雪。柳三刀的聲音在冰窖里回蕩：“當(dāng)年抄家，
咱家負(fù)責(zé)搜沈府。這幅畫是從沈?qū)④婇|房搜出來的，檀督公說留著有用?！彼D了頓，
忽然壓低聲音，“你猜怎么著？畫背后還有字?！鄙蛴^雪翻過畫像，
背面用褪色的墨寫著：“得此女者得北府軍。”字跡蒼勁，是謝折戟的筆跡。冰棱突然斷裂，
發(fā)出清脆的“咔嚓”聲，像骨頭被折斷的聲音。冬至后第十日，雪下得更大。
沈觀雪正在校場練折梅手，指尖已經(jīng)凍得失去知覺。曹佛口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
手里提著盞琉璃燈，燈罩上繪著梅花，燈焰透過琉璃，把雪地映成血色。“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