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國七年的端午,藉河的龍舟剛沖過終點,天水城的暑氣就漫了上來。
張家老宅的葡萄架下,安棠正用銀簽挑著冰鎮(zhèn)的酸梅湯,看張清啟教張偉宸認算盤。
三歲的孩子穿著虎頭鞋,胖手在紫檀木算珠上亂撥,珠串碰撞的脆響混著葡萄葉的沙沙聲,
像支沒譜的調子。“再撥一個,就是‘五’了?!睆埱鍐⑽罩鴥鹤拥氖郑?/p>
指尖在算珠上輕輕一點。他穿件月白竹布衫,袖口卷到肘彎,
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隨著動作起伏——那是常年握筆、翻賬本磨出的痕跡。
安棠看著他鬢角的汗,把酸梅湯往他面前推了推,瓷碗沿還沾著片薄荷葉。
“紗廠的新機器試好了?”她問。葡萄藤的影子落在他臉上,忽明忽暗?!班?,
比老機子**倍,”他喝了口湯,眉梢揚起來,“往后給學堂做校服,布料能省一半。
”他往西跨院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那里傳來女學生們的讀書聲,“新苗女學的姑娘們,
下月就能換上新校服了?!卑蔡男α耍讣鈸徇^衣襟上繡的虞美人。這是她親自設計的花樣,
領口一朵,袖口一朵,像給姑娘們別了兩簇春天。張家的面粉坊剛出了新麥,
她讓伙計送了兩袋去學堂,蒸成白面饅頭,給姑娘們當晌午飯?!拔业f,
西關的藥棧又收了批好當歸,”她往張清啟手里塞了塊綠豆糕,“等秋涼了,
給先生們煮當歸羊肉湯,補補身子?!蹦菚r的西跨院,是天水城最鮮活的地方。
清晨的露水還沒干,女學生們就提著布包來上學,布包里除了課本,
總躺著安棠給的薄荷糖——用薄紗袋包著,袋口系著虞美人干花。
李姑娘的娘總說:“俺家丫頭以前見了生人就躲,現(xiàn)在敢跟藥鋪先生討價還價了。
”晌午的陽光透過葡萄架,在青磚地上織出網。張清啟會帶著姑娘們在院里念算術,
念到“二加三等于五”,就指著張偉宸手里的糖葫蘆:“看,偉宸這串有五顆,
分兩顆給妹妹,還剩幾顆?”張偉宸就舉著糖葫蘆跑,女學生們追著笑,
裙角掃過開得正盛的虞美人,帶起陣甜香。安棠教她們辨認藥材圖譜時,
總把張偉宸放在膝頭。孩子指著圖譜上的當歸問:“娘,這是啥?
”張繡娘的女兒就搶著答:“是當歸,安姑娘說,當歸當歸,就是該回家的意思。
”安棠就笑著補充:“所以呀,姑娘們學好本事,將來走到哪兒,都能憑著手藝回家。
”有次張繡娘的女兒繡錯了書套,急得掉眼淚。安棠拿起針線,
在歪歪扭扭的虞美人旁邊補了只小蝴蝶:“你看,這樣更活泛了?!睆埱鍐⒕驮谂赃叢眉垼?/p>
準備印新的算術題:“繡活和念書一樣,錯了就改,改了就好。”那天傍晚,
他特意讓廚房蒸了糖包,每個糖包上都捏了朵虞美人,姑娘們吃得滿嘴甜,
連張偉宸都搶著要第二只。張家的家宴上,二伯母總穿著石青緞子褂,
用銀簽挑著燕窩說:“清啟,你放著紗廠面粉坊不管,天天跟丫頭片子混,不值當。
”張清啟就笑著遞上剛印好的課本:“二伯母您看,這《女子算術》里,
連蒸饅頭的面堿比例都寫著呢,學好了,家里的賬都能算清。
”安棠就在一旁幫腔:“前兒李姑娘幫她爹算田租,一分一厘都不差,
她爹高興得給學堂送了兩擔新米。”二伯父在一旁抽著水煙,煙桿敲著桌面:“婦人識字,
遲早要翻天?!睆埱鍐褟垈ュ繁饋?,讓他指著墻上的“人”字:“爹,這是‘人’,
先生說,男人女人都是人。”安棠抿著茶笑,看張清啟眼里的光——那光比戲樓的燈還亮,
比藉河的水還清。民國九年的中秋,張偉明出生那天,張清啟正在給新苗女學題匾額。
他蘸著金粉,在紅綢布上寫下“新苗茁壯”四個字,筆鋒剛勁,像要把字刻進木頭里。
安棠躺在產房里,聽見他抱著襁褓沖進來說“是個小子,嗓門亮得像戲臺上的花臉”,
忽然覺得,這日子就該這樣——葡萄藤年年結果,孩子們慢慢長大,學堂的讀書聲,
能傳到很遠的地方。那年冬天,西安的同窗寄來新課本,封皮上印著“女子也可入仕”。
張清啟連夜抄寫到后半夜,燭火在他睫毛上跳。安棠給他披大衣時,
見他在那句話下畫了波浪線?!暗葌ュ?、偉明長大了,”他指著課本,眼里閃著光,
“這世道該變了?!卑蔡臎]說話,只是往他硯臺里添了熱水,墨香混著煤爐的暖意,
漫了滿室。張偉明滿月那天,新苗女學的姑娘們湊錢做了個長命鎖,銀鎖上刻著朵虞美人。
張繡娘的女兒紅著臉說:“安姑娘說,這花抗凍,像我們?!睆埱鍐焰i戴在小兒子脖子上,
鎖片貼著孩子的胸口,溫熱的?!暗饶汩L大,”他對著襁褓里的嬰兒說,
“爹教你念‘人’字,娘教你認虞美人。”二變故的裂痕,
是從民國十一年的一場家宴開始的。那天是張清啟的三十歲生辰,張家老宅擺了十桌酒。
藉河的冰剛化,院子里的玉蘭開得正盛,花瓣落在青磚地上,像堆碎雪。二伯父喝得臉紅,
拍著桌子說:“清啟,你那學堂別辦了,跟我去蘭州開分號,保準比教丫頭片子掙錢。
”他剛說完,就見贠子豐穿著軍裝走進來,馬靴在青磚上踩出沉響?!氨砀缟剑?/p>
我來討杯酒喝?!壁O子豐的肩章閃著光,他給張清啟鞠了躬,目光卻在滿桌的菜上轉了圈,
最后落在安棠身上。他曾是張家資助的窮學生,和張清啟在西安同窗時,
常一起在宿舍啃干饃,說“將來要讓西北的姑娘都有書念”。安棠給他斟酒時,
注意到他袖口沾著點墨痕,像剛寫過什么公文?!奥犝f子豐兄升了參謀長?”她笑著問,
銀鐲子在瓷酒瓶上輕輕磕了下?!皟e幸罷了,”贠子豐喝了口酒,話鋒一轉,
“不過話說回來,趙舉人前兩天去省里,說你這女學‘傷風敗俗’,連鎮(zhèn)守使都知道了。
”他放下酒杯,聲音沉了些,“我這次回來,就是勸你收收心,把學堂關了,
專心管紗廠——我在鎮(zhèn)守使面前替你說了情,他才沒深究。”葡萄架下的風忽然涼了。
安棠看見張清啟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子豐,這學堂是姑娘們的指望,關不得。
”他往西跨院望了望,那里的燈還亮著,“她們中,有的爹早逝,有的娘病重,念點書,
將來能自己掙口飯吃。”“飯吃?”二伯父在旁邊冷笑,“女人家認字有啥用?
還不是要嫁人?我看趙舉人說得對,就是你把她們教野了!”那晚的酒,喝得格外沉。
張清啟送贠子豐出門時,安棠聽見他說:“哪怕只剩一個學生,這學堂我也辦下去。
”贠子豐的笑聲隔著墻飄進來,像塊冰砸在地上:“表哥,別太犟,犟過頭了,
容易傷著自己?!睕]過多久,西跨院的門被人潑了黑狗血。腥氣沖天的早晨,
女學生們嚇得不敢進門,張偉宸躲在安棠懷里哭:“娘,誰潑的?”張清啟沒說話,
只是打來清水,一勺一勺地擦。他的白襯衫沾了血污,像朵被踩爛的虞美人。
安棠蹲在他身邊幫忙,指尖觸到他冰涼的手:“要不……”“擦干凈就好了?!彼驍嗨?/p>
聲音很輕,卻帶著股韌勁兒,“明天,姑娘們還來上學?!蹦翘煜挛?,他特意去戲班請了人,
在學堂門口唱了出《穆桂英掛帥》。鑼鼓聲里,女學生們慢慢走回來,
張繡娘的女兒還帶著新繡的書套,上面補了只更精神的小蝴蝶。張清啟站在臺階上,
看著她們重新坐下念書,忽然對安棠說:“你看,她們比我們想象中更勇敢。
”可麻煩像藉河的水,一波接一波。先是面粉坊的麥子被查出“摻假”,
其實是趙硯田的人夜里偷偷換了陳糧;再是紗廠的工人被煽動罷工,
領頭的正是被贠子豐安插進來的管事;最后連安家的藥棧都被刁難,說“藥材不合格”,
扣了運往蘭州的貨。安棠去二伯母家借錢周轉,二伯母塞給她個銀鐲子,
鐲子內側刻著“長命百歲”:“棠棠,不是二伯母不幫,是這渾水太深,咱趟不起。
你看二伯,昨天還被趙舉人請去喝茶,話里話外都是警告?!卑蔡哪笾侵槐鶝龅蔫C子,
忽然明白,張家的親戚們早就選了邊。張清啟卻把紗廠的新機器賣了兩臺,
換了錢給學堂添新課本。安棠夜里給他縫補襯衫,見他后頸添了道新疤——是去西安運書時,
被贠子豐的人打的。“值得嗎?”她摸著那道疤,眼淚掉在布上?!澳憧磦ュ罚?/p>
”他指著趴在桌邊練字的大兒子,“他寫‘人’字,總把撇捺寫得很開,說這樣站得穩(wěn)。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布傳來,“咱現(xiàn)在難,是為了讓他們將來寫‘人’字時,
能寫得更穩(wěn)?!蹦悄昵锾?,趙硯田帶著鄉(xiāng)紳來學堂“視察”。他拄著雕花木杖,
杖頭包著銅皮,敲在青磚地上篤篤響。女學生們正在上算術課,
他用杖頭戳著李姑娘的課本:“‘男女平等’?簡直是胡說八道!
”他瞥見張繡娘女兒的書套,一把搶過去撕得粉碎,“傷風敗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