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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戶部尚書之女,與少年將軍蕭珩青梅竹馬。風,是京城臘月里慣有的那種風,刮在臉上,像無數(shù)把看不見的小刀子,割得人皮膚生疼。寒意從骨頭縫里鉆進來,帶著一股子塵土和干枯草木混合的蕭索氣味。我坐在轎子里,聽著外面風嗚嗚地卷過轎簾縫隙的聲音,像極了誰在低低地、無休止地嗚咽。

轎子走得極穩(wěn),可每一次輕微的顛簸,都震得我頭上的鳳冠珠翠一陣細碎地響。那聲音清脆,卻冰冷,一下下敲打在我心上。眼前是沉甸甸的、繡著繁復龍鳳呈祥圖案的猩紅蓋頭,隔絕了外間的一切景象,只剩下這一方令人窒息的暗紅。

指尖觸碰到袖中藏著的一樣東西,冰冷堅硬,帶著棱角。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來,是一支玉簪。簪頭雕琢的梅花,線條簡潔流暢,花瓣卻已從中斷裂,只靠一點玉筋勉強連著。那斷裂處,像是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口。這是蕭珩出征前,親手為我簪上的那支野梅玉簪。那日,也是這般干冷的天氣,他一身戎裝,策馬立在城外那片野梅林邊,將一支帶著雪末的、開得正盛的野梅摘下,笨拙地簪在我的鬢邊。他的手指帶著薄繭,擦過我的耳廓,留下灼人的溫度。

“知微,”他低頭看我,眼里有少年人獨有的銳氣,也有只對著我時才有的溫柔,像是盛滿了碎星,“等著我。待我掃清邊患,凱旋歸來,必以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娶你進門。讓整個京城都知道,沈知微是我蕭珩的妻子。”

他眼里那份明亮的光,幾乎要把冬日里慘淡的太陽都比下去。我笑著應他,心里像揣了一團暖融融的火,足以抵御世間所有的嚴寒。那時的我,滿心滿眼,都只有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將軍,和他描繪的、觸手可及的未來。

誰能想到,那竟是訣別?

捷報沒有等來,等來的,是邊關八百里加急傳來的噩耗。蕭珩所率前鋒精銳,于黑水河谷遭遇敵軍主力埋伏,苦戰(zhàn)三日,最終……全軍覆沒。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消息傳回那日,父親在書房枯坐了一夜,母親抱著我,眼淚浸濕了我的肩頭。我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怔怔地望著窗外,那片我們約定終身的野梅林,在深冬的寒風中,只剩下一片嶙峋的枯枝,死寂無聲。

蕭珩,連同他許諾我的十里紅妝,還有我心底那團不滅的火,一同被那場慘烈的敗仗碾得粉碎,湮沒在邊關的風沙里。

緊接著,便是敵國乘勝追擊,兵鋒直指雁門關。戰(zhàn)報如雪片般飛入京城,帶來的是更深的絕望。敵國使臣趾高氣揚地站在金鑾殿上,提出的議和條件中,赫然有一條:要一位身份尊貴的貴女,和親北狄。

朝堂上吵翻了天。主戰(zhàn)、主和,爭執(zhí)不休。最終,是皇帝疲憊而無奈的聲音壓下了所有喧囂。他需要一個能迅速穩(wěn)定局面的法子,哪怕飲鴆止渴。戶部尚書的女兒,身份足夠尊貴,年紀也正合適。我沈知微的名字,就這樣輕飄飄地被點了出來,像一枚無關緊要的棋子,被推向了風暴的中心。

圣旨降下那日,府里一片死寂。母親哭暈了過去,父親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背脊佝僂著,卻只能對著明黃的圣旨叩頭謝恩。沒有選擇。家族的榮辱興衰,上百口人的性命,都系在我一人身上。蕭珩沒了,我的心也跟著死了大半。這副殘軀,若能換得家族平安,換得邊境片刻喘息,那便……去吧。

就在闔府上下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默默為我備嫁之時,一個誰也沒料到的消息,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湖面炸開:太子李昭,在陛下的御書房外,整整跪了一夜。

他是當今皇后的親子,大皇子,身份尊貴無匹。他為何要跪?又要求什么?

答案很快揭曉?;实劢K究拗不過自己最器重的長子,也或許,是李昭的懇求給了他另一個臺階。和親的人選被悄無聲息地替換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旨意:冊封戶部尚書沈謙之女沈知微,為太子側妃。

滿朝嘩然。父親跪在冰涼的金磚地上,叩謝皇恩,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我知道,他心里既松了口氣,又壓上了更重的石頭。太子妃之位,早有他人。東宮妃嬪,也非寥寥。我不過是個側室,一個用來平息和親風波、安撫沈家的替代品。更深的漩渦,在等著我。

太子李昭,那個溫潤如玉、在宮宴上目光總是不經(jīng)意間落在我身上的表哥。他看我的眼神,我并非毫無察覺,只是從前,我的眼里只有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再也容不下旁人。如今蕭珩不在了,他卻以這種方式,強硬地將我拉入他的羽翼之下。這份“恩情”,沉重得讓我喘不過氣。

出嫁的日子,定在一個同樣寒冷刺骨的清晨。比預定的和親之日,只晚了半月。東宮的儀仗遠比和親的規(guī)格盛大奢華,鑼鼓喧天,紅綢鋪滿了從沈府到東宮的每一寸街道。可這份喧鬧的喜慶,只屬于外面看熱鬧的百姓。于我,不過是換了一個更華麗的囚籠。

厚重的鳳冠壓得我脖頸酸痛,繁復的嫁衣包裹著我僵硬的身體。我被喜娘攙扶著,一步步走向那頂象征著太子恩寵的華美花轎。臨上轎前,我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府邸深處,那片枯敗的野梅林的方向。風卷起地上的殘雪和枯葉,打著旋兒。

就在我彎腰準備踏入花轎的瞬間,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異樣。遠遠地,在那片早已被遺忘、只剩一片死寂枯枝的野梅林深處,有幾根光禿禿的枝椏上,竟在凜冽的寒風中,極其突兀地、顫巍巍地綻開了幾點極淡、極小的白蕊!那抹微弱的白色,在灰褐色的枯枝和鉛灰色的天空映襯下,脆弱得如同幻覺,卻又固執(zhí)地宣告著某種不合時宜的生機。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針尖狠狠刺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沉重的麻木覆蓋。是眼花了吧?或是……回光返照?那點微弱的生機,又能改變什么呢?我終究還是低下頭,鉆進了那頂猩紅刺目的花轎。簾子落下,隔絕了那點微不足道的白,也隔絕了我與過往的最后一點牽連。車輪碾過凍硬的路面,吱呀作響,載著我,駛向那個名為東宮的、深不見底的泥潭。


更新時間:2025-08-07 02: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