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音樂和渾濁的空氣被徹底甩在身后。KTV厚重的隔音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隔絕了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深夜的街道驟然安靜下來,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汽車駛過的聲音,襯得這寂靜更加空曠而冰冷。
晚風帶著深秋的寒意,毫無遮攔地吹在身上,瞬間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這才意識到自己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衫,外套還丟在那個令人作嘔的包間里。
林晚走在我身邊,或者說,是被我半拖半拽地拉著往前走。她身上那件單薄的白裙在夜風里瑟瑟抖動,像一片隨時會被吹走的葉子。她走得很快,高跟鞋急促地敲打著冰冷的人行道,發(fā)出清脆又孤寂的“噠、噠”聲,仿佛急于逃離什么,又或者只是單純地不想靠近我。
我們之間隔著半步的距離。沉默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橫亙其中,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剛才在包間里那股破釜沉舟的沖動和暴戾,被冷風一吹,迅速退潮,只留下滿沙灘狼藉的羞恥和茫然。一萬塊。一天。信用卡賬單的冰冷數字仿佛已經懸在了頭頂。
我能說什么?問她這些年發(fā)生了什么?問她為什么會在這里?問她…是不是恨我?
每一個問題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所有的語言在眼前這個冰冷而陌生的林晚面前,都顯得蒼白可笑,甚至…虛偽。
口袋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振動起來,嗡嗡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我煩躁地掏出來,屏幕上跳動著趙鵬的名字。不用接也知道他想說什么——無非是“程哥你瘋了?”、“不值當”、“趕緊回來吧”之類的廢話。
指尖劃過屏幕,直接掛斷。關機。世界徹底清凈了。
夜風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林晚似乎縮了縮肩膀,裸露的手臂在路燈下顯得更加蒼白纖細。
“冷?”我終于憋出一個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她沒回頭,也沒回答。只是腳步更快了些,高跟鞋敲擊路面的聲音更加急促,仿佛在無聲地催促:快點結束這場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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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咖啡店的玻璃門被我用力推開,帶動了門楣上懸掛的黃銅鈴鐺,發(fā)出一串清脆急促的叮當聲,在凌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突兀。
店里一片漆黑。我摸索著墻上的開關,“啪嗒”一聲,幾盞暖黃的壁燈亮起,光線昏沉,勉強驅散了門口的一小片黑暗,卻照不進更深處的角落。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研磨后的焦香、牛奶的甜膩,以及一種長時間無人打理的、淡淡的灰塵氣息。
“進來。”我的聲音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僵硬。沒有回頭看她,徑直走到吧臺后面,擰開角落里的一個小門。門后是一段狹窄陡峭的樓梯,通往二樓那個狹小得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張舊書桌的儲藏間——也是我偶爾看店太晚時的棲身之所。
“這幾天,你就待這兒?!蔽抑噶酥负诙炊吹臉翘菘?,語氣生硬得像在安排一件貨物,“沒我的允許,不準下樓?!痹捯怀隹冢约憾加X得刺耳。這算什么?金屋藏嬌?還是囚禁?一種更深的自厭感涌上來。
身后沒有任何回應。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轉過身。
林晚就站在離門口幾步遠的地方,依舊穿著那件不合時宜的白裙,像一抹蒼白的幽魂,融在門廳那片昏黃與黑暗的交界處。她微垂著頭,長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點尖削的下頜。店里暖黃的光線吝嗇地勾勒著她單薄的側影,在她身后投下一道細長而孤寂的影子。
她沒動,也沒看我指的方向。仿佛剛才那句命令,只是吹過她耳邊的一縷無關緊要的風。
一種被徹底忽視的無力感和挫敗感攫住了我。我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大步走到收銀臺后面。拉開抽屜,里面零散地放著一些備用現金和硬幣。我胡亂抓起一疊百元鈔票,數也沒數——大概有兩三千的樣子。又覺得不夠,想起錢包里還有張備用的儲蓄卡,里面應該還有一萬多。一股腦全抽了出來。
我繞過吧臺,走到她面前。那疊紅得刺眼的鈔票和那張薄薄的藍色卡片,被我粗暴地塞向她。
“拿著!”我的聲音因為莫名的急躁而拔高,“錢!你要的!一萬一天!預付!”
指尖觸碰到她冰涼的手背,她像是被燙到般,猛地一縮手。
鈔票和卡片嘩啦一下散落在地。
有幾張百元鈔打著旋兒飄落在她光潔的腳背上。那張藍色的儲蓄卡,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她終于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
昏黃的燈光終于毫無遮攔地落在那張臉上。七年的時光鑿刻出的痕跡清晰可見,不是皺紋,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疏離。那雙曾經盛滿整個夏天星光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塵的琉璃,空洞地望著我,又像是穿透了我,望向某個遙不可及的虛空。
那里面沒有一絲波瀾。沒有憤怒,沒有羞恥,沒有感激,甚至沒有一絲意外。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
她慢慢地彎下腰。動作很輕,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重感。白裙的裙擺拂過冰冷的地面。她伸出同樣蒼白的手,沒有去撿那些散落的鈔票,而是精準地、用指尖拈起了那張藍色的儲蓄卡。
她直起身,目光終于聚焦在那張小小的卡片上。看了很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樗龝阉蹟?,或者狠狠摔回我臉上?/p>
然而,她只是極其緩慢地、極其小心地將那張卡,塞進了白裙唯一一個淺淺的側兜里。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然后,她終于抬起眼,再次看向我。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短暫、幾乎無法捕捉的弧度。
那不是一個笑容。
那是一種比哭泣更讓人窒息的、徹底的絕望認命。
“謝謝老板?!彼穆曇糨p得像一片羽毛,拂過死寂的空氣,卻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在我心上。
說完,她不再看我一眼,徑直繞過地上那些散落的鈔票,像繞過一堆礙眼的垃圾。腳步無聲地走向那個黑洞洞的樓梯口。白色的裙裾消失在樓梯的陰影里,很快,樓上傳來一聲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關門聲。
咔噠。
世界徹底安靜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僵立在原地,腳下散落著那些刺眼的紅。店外昏黃的路燈光透過玻璃門斜斜地照進來,將我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孤獨地印在冰冷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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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透過“晨曦”那扇巨大的、沒擦干凈的落地玻璃窗,吝嗇地滲進來,驅散了些許室內的昏暗,卻帶不來多少暖意??諝饫锲≈毿〉膲m埃,在光束里無聲地舞蹈。
我癱坐在吧臺后面那張吱呀作響的高腳椅上,后背抵著冰涼的墻。宿醉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太陽穴里緩慢地攪動,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沉悶的痛楚。胃里空得發(fā)慌,卻泛著酸水,一陣陣地往上涌。
昨晚的一切,像一場光怪陸離、充滿惡意的噩夢??砂膳_對面地上散落的那幾張孤零零的紅色鈔票,和樓上那扇緊閉的、通往儲藏間的小門,都在冷酷地提醒我——那不是夢。
我煩躁地抹了把臉,試圖把那些混亂的畫面從腦子里趕出去。目光落在吧臺上那臺老舊的咖啡機上,金屬外殼在晨光里泛著冰冷的光澤。算了,做點事吧,總好過在這里胡思亂想。就當…給自己沖杯咖啡。
我站起身,動作牽扯著酸痛的肌肉。走到咖啡機旁,打開豆倉,舀出深褐色的豆子倒進磨豆機。按下開關,磨豆機立刻發(fā)出刺耳的、單調的嗡鳴,在空曠寂靜的店里顯得格外聒噪。
就在這噪音的間隙里,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完全掩蓋的腳步聲,從樓梯的方向傳來。
磨豆機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下意識地回頭。
樓梯口的光影里,站著林晚。
她換下了昨晚那件刺眼的白裙,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米色亞麻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同樣過分纖細的小臂。下身是一條簡單的深藍色牛仔褲,褲腿有些長,堆在腳踝上,蓋住了那雙不合時宜的高跟鞋,腳上穿的是一雙同樣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長發(fā)松松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卻毫無血色的額頭。
這身打扮,樸素得近乎寒酸??善褪沁@樣,卻奇異地洗去了昨夜那種風塵場所帶來的違和與脆弱,顯出一種久違的、屬于學生時代的干凈輪廓。只是那臉色依舊蒼白得透明,嘴唇也沒什么血色。
她站在那里,眼神平靜地掃過空曠的店面,最后落在我身上。沒有昨晚的死寂和絕望認命,卻也沒有任何溫度。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
“需要…幫忙嗎?”她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點剛睡醒的微啞,卻異常清晰。
我一怔,完全沒料到她會主動下樓,更沒料到是這句話。幫忙?幫什么忙?她是我“買”來的,用一天一萬的天價。這個認知像一根冰冷的刺,瞬間扎破了剛剛因她衣著變化而升起的一絲恍惚。
“不用?!蔽矣舶畎畹鼗亟^,語氣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防備和疏離。轉過身,繼續(xù)鼓搗咖啡機,動作有些粗魯。按下萃取鍵,深褐色的咖啡液帶著濃郁的焦香,淅淅瀝瀝地滴落進下方的玻璃壺里。
身后沒有動靜。我以為她識趣地回去了。
然而,當我端著兩杯剛沖好的、冒著熱氣的黑咖啡轉過身時,發(fā)現她并沒有離開。她不知何時走到了吧臺前,正安靜地拿起一塊干凈的白色抹布,動作自然得仿佛演練過千百遍,開始仔細地擦拭著吧臺光滑的臺面。
她的動作很輕,很專注。從靠近我的這一端開始,抹布拂過臺面上昨晚留下的、幾乎看不見的水漬和指紋,一路向前,擦得極其認真。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兩小片扇形的陰影。她的側臉線條在晨光里顯得異常柔和,卻又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疏離感。
那抹布擦過的路徑,恰好避開了吧臺對面地上散落的那幾張紅色鈔票。仿佛它們只是幾片礙眼的落葉,不值得她彎腰拾起。
我端著兩杯滾燙的咖啡,僵在原地??粗龑W⒉潦玫臉幼?,看著那幾張被刻意忽視的鈔票,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在胸腔里翻騰?;闹?,憤怒,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刺痛。
她擦完了面前的一小塊區(qū)域,終于停下動作,直起身,目光平靜地看向我手中冒著熱氣的杯子。
“咖啡,”她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隨即落回杯子上,語氣平淡無波,“需要加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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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咖啡店的門被推開,帶動門楣上的黃銅鈴鐺,發(fā)出一串清脆悅耳的叮當聲,驅散了些許午后的沉悶。
“喲,程老板,今天親自站臺???”熟客老張笑呵呵地走進來,熟門熟路地往靠窗的老位置走,目光習慣性地掃向吧臺后。
他的腳步頓住了,笑容也僵在臉上,眼中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艷和詫異。
吧臺后面,站著的不是往日那個沉默寡言、動作略顯笨拙的程曜。而是一個穿著樸素米白襯衫、深藍牛仔褲的年輕女子。她背對著門口,正微微踮著腳,專注地整理著頂層架子上一排排色彩繽紛的咖啡豆罐子。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她挽起的袖口和纖細的手腕上跳躍,勾勒出流暢而專注的側影。簡單的衣著,卻奇異地被那清冷沉靜的氣質襯得格外干凈出塵。
老張的視線黏在她身上,直到林晚聽到鈴聲轉過身。
“您好,歡迎光臨。”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特有的清冷質感,像山澗里流過的溪水,卻又有種恰到好處的禮貌和距離感。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平靜地看著老張。
“呃…好,好。”老張回過神,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目光還是忍不住在林晚臉上打轉,“那個…程老板呢?你是…新來的?”
“程先生在后面?!绷滞砗唵蔚鼗卮?,目光轉向他,“請問需要點什么?今天的曼特寧豆子很不錯?!彼恼Z調平穩(wěn),介紹得簡潔清晰,沒有多余的熱情,卻莫名地讓人信服。
“啊…就,就曼特寧吧,老樣子,手沖?!崩蠌堄悬c局促地在窗邊坐下,視線還是忍不住瞟向吧臺。
林晚點點頭,轉身開始操作。取豆,稱重,磨粉。她的動作并不快,甚至帶著一種初學者的生澀,但每一個步驟都極其專注、一絲不茍。熱水注入濾杯時,她微微低著頭,一縷碎發(fā)垂落頰邊,側臉在吧臺暖燈下顯得寧靜而柔和。整個小店似乎都因她這份專注而安靜下來,只有水流聲和咖啡香在靜靜彌漫。
老張看得有些出神。
我靠在儲藏間門邊的陰影里,透過門縫看著這一幕。胸口堵得厲害。一種莫名的煩躁在心底滋生。她憑什么?憑什么能這樣平靜地站在我的店里,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憑什么能用那張臉、那種氣質,輕易地吸引所有目光?
我推開門,故意弄出些聲響,大步走了出去。
“程老板!”老張看到我,立刻熱情地打招呼,眼神卻還忍不住往吧臺飄,“新招的幫手?厲害?。∵@氣質,絕了!”
我沒接話,臉色大概不怎么好看。徑直走到吧臺前,看著林晚剛好將一杯澄澈透亮的琥珀色咖啡液倒入骨瓷杯中。
“張哥的曼特寧?!彼龑⒈臃旁谕斜P上,推到我面前,示意我端過去。眼神平靜無波,仿佛我只是一個負責傳菜的侍應生。
那股邪火“噌”地又冒了上來。我端起托盤,動作帶著點粗魯,杯碟輕微地碰撞了一下。走到老張桌前,放下咖啡。
“慢用。”我的聲音硬邦邦的。
“謝了啊程老板!”老張端起杯子,深深嗅了一口香氣,滿足地啜飲一口,目光又忍不住飄向吧臺后那個安靜整理器具的身影,“嘖,程老板,你這店員…真不一般??!哪找的?”
“她不是店員?!蔽?guī)缀跏敲摽诙?,語氣生硬得連自己都覺得刺耳。
老張一愣,端著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疑惑地看著我:“?。磕撬恰?/p>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她是什么?我花一萬塊一天“買”來的女人?這個答案像一團骯臟的淤泥,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也咽不下。一股強烈的羞恥感瞬間攫住了我。
“關你屁事!”我猛地丟下三個字,語氣惡劣,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沒再看老張錯愕的表情,轉身大步走回吧臺后面,抓起一塊抹布,用力地、毫無目的地擦拭著本就光潔的吧臺,仿佛要把那上面什么看不見的污漬徹底擦掉。
眼角的余光里,林晚依舊安靜地做著她的事。她似乎完全沒有被我這邊的動靜影響,只是在我粗暴地擦拭她剛剛整理好的區(qū)域時,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靜靜地看了我?guī)酌搿?/p>
那眼神,很淡,像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然后,她默默地拿起另一塊抹布,走向了遠離我的另一張桌子,開始擦拭桌面。陽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吧臺被我擦得幾乎能照出人影。那股無名火無處發(fā)泄,憋得胸口發(fā)悶。我猛地將抹布摔在臺面上,發(fā)出“啪”的一聲悶響。旁邊正在擦拭桌面的林晚,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并未回頭。
我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目光掃過收銀臺。那臺老舊的機器像在無聲地嘲笑我。一萬塊一天…這個數字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信用卡的賬單,還有那張被我掏空的儲蓄卡…“晨曦”本就微薄的利潤,能撐幾天?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腦海。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筆交易本身就是一個荒謬的錯誤,一個用錢點燃的、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轉身走向儲藏間旁邊那個小小的、堆滿雜物的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嘩流下。我掬起一捧,狠狠撲在臉上。刺骨的寒意瞬間激得我一哆嗦,混亂的腦子似乎也清醒了一瞬。
抬起頭,看著鏡子里那個頭發(fā)凌亂、眼底帶著紅血絲、神情狼狽又焦躁的男人。這就是我?為了一個早已破碎的幻影,把自己弄得像個小丑?
關上水龍頭,水珠順著額發(fā)和下頜滴落。我抽了張粗糙的紙巾,胡亂擦了把臉,然后走出洗手間。
林晚已經擦完了那張桌子,正站在吧臺靠里的位置,低頭看著咖啡機,似乎在研究上面的按鍵。她微垂著頭,頸后的線條脆弱而優(yōu)美。
我走到吧臺前,隔著臺面,站定在她對面。她似乎察覺到我的靠近,抬起頭,平靜地看著我,等待我開口。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情緒,像蒙著一層看不透的霧。
“林晚。”我叫她的名字,聲音因為剛才的冷水而顯得有些緊繃和沙啞。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光滑的臺面邊緣。
“嗯?!彼龖艘宦暎茌p。
“那個…”喉嚨有些發(fā)干,我舔了舔嘴唇,避開她過于平靜的注視,目光落在她手邊的一個空咖啡杯上,“錢…你拿了幾天了?”我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在談一筆普通的生意。
她沉默了幾秒,似乎在計算?!八奶??!彼幕卮鸷芎啙崱?/p>
四天。四萬塊。我心頭又是一陣抽緊。
“咳…”我清了清嗓子,努力組織著語言,想顯得不那么刻薄,卻又無法掩飾其中的意圖,“是這樣…你也看到了,‘晨曦’就是個小店,小本生意。一天一萬…”我頓了頓,觀察著她的反應。
她依舊平靜地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在聽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這平靜讓我更加煩躁,也更難堪。我硬著頭皮繼續(xù):“這個價…確實太高了。我…我有點撐不住?!?終于說出了口,像卸下了一塊石頭,卻又立刻被另一種羞恥感淹沒。這等于承認了我的窘迫,在她面前。
“所以,”我深吸一口氣,終于抬起眼,對上了她的目光,里面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想要結束一切的決絕,“剩下的錢…我可以按市價給你補一些?;蛘摺氵€有什么其他要求?我們…可以到此為止了?!?/p>
我說完了??諝庠俅文?。
預想中的反應有很多種:憤怒的質問,屈辱的淚水,或者冷漠的嘲諷…任何一種,似乎都比此刻的死寂要好。
林晚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吧臺暖黃的燈光下,映著我此刻狼狽又帶著一絲殘忍的臉。她的目光很沉,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確認什么。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她極其輕微地、幾不可查地扯動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疲憊,或者…是某種早已預料到的了然。
然后,她移開了視線,目光落向吧臺角落那個閑置的、用來裝小費的透明塑料罐子。罐子空蕩蕩的,只有底部躺著幾枚被遺忘的、蒙塵的硬幣。
她伸出手,動作很慢,從她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口袋里,摸索著。
片刻,她的指尖捏著一枚小小的、閃著銀色光澤的東西,放到了光滑的吧臺臺面上。
“?!?/p>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脆響,在死寂的咖啡店里回蕩。
那是一枚一元錢的硬幣。嶄新的,邊緣閃著冷硬的光。
硬幣在吧臺光滑的表面上,因為慣性微微旋轉了幾圈,最終靜止下來。那小小的、冰冷的銀色圓片,像一個突兀的句點,釘在深色的木紋里。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枚硬幣上,大腦一片空白。剛才那些準備好的、試圖結束這場荒謬交易的說辭,瞬間被這清脆的一聲“?!睋舻梅鬯?。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像冰水一樣兜頭澆下,讓我渾身僵硬,連指尖都無法動彈。
“一天一塊?!彼穆曇繇懫?,依舊很輕,卻像一把薄如蟬翼的刀,精準地劃破了凝固的空氣。沒有看我,視線落在那枚孤零零的硬幣上,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什么?”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終于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那里面沒有嘲弄,沒有憤怒,也沒有絲毫的委屈。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認命般的平靜。
“從今天起,”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復,“一天,一塊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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