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遠舟攥著建軍叔的檔案,在看守所門口站了很久。秋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檔案袋邊緣被手指捏出深深的褶皺,像他此刻擰成一團的心緒。張律師的車就停在路邊,車窗降下,她朝他揮了揮手:“上車吧,我送你去找林老師?!?/p>
車過縣中學(xué)時,正趕上放學(xué)。穿著藍白校服的學(xué)生涌出來,嘰嘰喳喳的笑聲撞在車窗上,碎成一片嘈雜。林遠舟望著窗外,突然看見林遠山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正給一個戴眼鏡的男生遞試卷,側(cè)臉在夕陽里顯得格外溫和。
“他還在上課?” 林遠舟的聲音有些發(fā)澀。
張律師打了把方向盤,繞到教職工停車場:“早上我給林老師打電話,他說下午有三節(jié)課。” 她頓了頓,“他還不知道建軍叔的事吧?”
林遠舟搖搖頭,指尖在膝蓋上蹭出紅印。他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 那個被母親念叨了一輩子的 “犧牲的英雄”,那個印在軍功章上的名字,突然變成了 “失蹤”,這讓他怎么跟哥哥說?
林遠山抱著教案出來時,額頭上還沾著粉筆灰??吹搅诌h舟,他愣了一下,快步走過來:“你怎么來了?是不是美蘭那邊又出事了?”
“先上車再說。” 林遠舟拉開車門,聲音沉得像灌了鉛。
車往老房子開的路上,林遠山一直摩挲著教案封面的磨痕。“小宇今天在學(xué)校被同學(xué)欺負了,說他媽媽是犯人?!?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厲害,“我把那幾個孩子的家長叫到學(xué)校,說‘她是她,孩子是孩子’,可說完自己都覺得心虛?!?/p>
林遠舟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他掏出手機,翻出李婉早上發(fā)來的照片 —— 小宇正趴在她家的地毯上畫畫,旁邊擺著那盒沒喝完的牛奶?!巴裢駧?,說中午吃了兩碗番茄雞蛋面。”
林遠山的眼眶紅了,別過頭看向窗外。街景倒退著,像一幀幀模糊的舊電影,突然停在老胡同口的槐樹下。
推開老房子的門,灶臺上的鐵鍋還擺著母親臨走前的樣子,鍋底結(jié)著層淺黃的鍋巴。李婉早上來過,在桌上擺了束野菊花,蔫了的花瓣落在積灰的灶臺上,倒添了點生氣。
“哥,你坐下?!?林遠舟把檔案袋放在桌上,拉鏈 “刺啦” 一聲拉開,“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p>
林遠山的手指在桌沿上摳了摳,突然笑了笑:“是不是建軍叔的事?”
林遠舟猛地抬頭。
“媽其實跟我提過?!?林遠山蹲下身,從灶膛里掏出個黑黢黢的鐵盒,“她說‘你爸可能還活著’,是在她查出肺癌那天說的。” 他打開鐵盒,里面裹著塊紅布,掀開布,露出半枚生銹的彈殼。
“這是……” 林遠舟的聲音發(fā)顫。
“媽說這是建軍叔留給她的,當年從戰(zhàn)場上撿的。” 林遠山的指尖撫過彈殼上的刻痕,“她說那天在醫(yī)院拿到診斷書,突然就不怕了,說‘要是他真活著,我得告訴他,兒子長這么大了,會教書了’。”
林遠舟突然想起母親日記里的那句話 ——“有些事,爛在肚子里,比說出來好”。原來不是不知道,是把話嚼碎了咽進肚子里,嚼了三十多年。
“檔案上寫著‘失蹤’?!?林遠舟把那份文件推過去,指尖在 “五年前云南邊境有目擊報告” 那行字上頓了頓,“張律師說,可能還活著。”
林遠山的手指在 “失蹤” 兩個字上按了很久,指腹的溫度把紙面焐出淺痕?!盎钪鵀槭裁床换貋恚俊?他突然抬頭,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媽守著這半枚彈殼過了一輩子,省吃儉用供我讀書,他憑什么不回來?”
“哥……” 林遠舟想伸手拍他的背,卻被躲開了。
林遠山猛地站起來,撞翻了身后的小板凳?!拔倚r候總問‘我爸在哪’,媽就給我講他炸碉堡的故事,說他是英雄?!?他的聲音突然拔高,在空蕩的廚房里撞出回聲,“可英雄會讓老婆孩子守著個假名字過一輩子嗎?會讓兒子連他長什么樣都記不清嗎?”
灶臺上的野菊花被震得又掉了片花瓣,落在檔案袋上。林遠舟看著哥哥發(fā)紅的眼睛,突然想起小時候 —— 林遠山總把建軍叔的軍功章別在胸前,在胡同里跟孩子打架,喊著 “我爸是英雄”,被揍得鼻青臉腫也不肯摘下來。
“媽說,他可能有苦衷。” 林遠山蹲下來,雙手插進頭發(fā)里,“她說‘邊境亂,也許他失憶了,也許被人扣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摸著這半枚彈殼,手一直在抖?!?/p>
林遠舟走過去,蹲在他身邊。廚房的燈泡接觸不良,忽明忽暗的光落在兩人臉上,像母親在天上眨眼睛。“不管他回不回來,媽已經(jīng)走了?!?他輕聲說,“我們得把她沒做完的事做好。”
“沒做完的事?” 林遠山抬頭,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砸在布滿劃痕的水泥地上,“是建圖書室,還是找那個拋妻棄子的人?”
“都是。” 林遠舟撿起那半枚彈殼,沉甸甸的,“媽把撫恤金和拆遷款都存著,就是想等他回來,告訴她‘我們過得很好’。現(xiàn)在她不在了,我們替她等?!?/p>
灶臺上的鐵鍋突然 “哐當” 響了一聲,像是風(fēng)撞的。林遠山抹了把臉,站起身往灶臺走:“我給你煮碗面吧,媽教我的,放兩勺豆瓣醬,你小時候最愛吃?!?/p>
煤氣灶 “啪嗒” 響了幾聲,藍色的火苗舔著鍋底。林遠山往鍋里倒水,手背的青筋突突跳著?!捌鋵嵨以缭撓氲降?。” 他望著升騰的熱氣,“媽每年清明都往云南寄信,地址是邊境的一個小鎮(zhèn),收信人寫著‘林建軍收’,三十多年從沒斷過?!?/p>
林遠舟的心猛地一揪。那些信,是不是都石沉大海了?
“水開了?!?林遠山把面條下進鍋里,白色的面條在沸水里翻滾?!懊捞m的表哥在云南打工,前幾年回來跟她說,見過一個賣山貨的老頭,跟建軍叔的照片長得像,就是少了只耳朵?!?他低頭攪著面條,聲音輕得像嘆息,“美蘭當時還笑他胡說,現(xiàn)在想來……”
“少了只耳朵?” 林遠舟追問,“檔案上沒寫他受傷。”
“媽說過,他執(zhí)行任務(wù)時被炮彈炸傷了耳朵?!?林遠山往碗里舀面,手一抖,面條掉了半截在地上,“這事她只跟我一個人說過,連你都沒告訴。”
面條的香氣混著豆瓣醬的辣味漫開來,像小時候每個放學(xué)的傍晚。林遠舟拿起筷子,剛要夾面,突然看到碗底沉著個東西 —— 是枚銅錢,邊緣磨得發(fā)亮。
“媽說這是平安錢,給我們兄弟倆的?!?林遠山把自己碗里的銅錢也撈出來,放在桌上,“她說‘不管以后遇到啥坎,看到這個就想起家’。”
兩枚銅錢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像兩只圓睜的眼睛,看著這對沉默的兄弟。
“周美蘭在看守所里說,她知道建軍叔的秘密?!?林遠舟突然開口,“她還說,能讓我們林家永無寧日?!?/p>
林遠山夾面條的手頓住了:“她可能知道更多事。美蘭的奶奶以前是邊境小鎮(zhèn)的接生婆,說不定見過建軍叔?!?/p>
窗外的月光爬上灶臺,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林遠舟看著碗里的面條,突然沒了胃口。他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 “兄弟倆要好好的”,當時只當是普通的囑托,現(xiàn)在才明白,那是怕他知道真相后,跟哥哥生分。
“明天我去趟看守所?!?林遠山把銅錢揣進兜里,“美蘭再恨我,看在小宇的份上,也許會說實話。”
“我跟你一起去。” 林遠舟放下筷子,“張律師說,她的案子下周就要開庭了,再不問就晚了?!?/p>
夜色漸深,胡同里的狗叫了兩聲。林遠山收拾著碗筷,突然哼起段調(diào)子,咿咿呀呀的,是母親常唱的那首《走西口》?!皨屨f這是建軍叔最愛聽的歌?!?他的聲音混著水流聲,“說他走的那天,她就在村口唱這個,唱到嗓子啞了?!?/p>
林遠舟靠在門框上,看著哥哥洗碗的背影,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這三十多年,哥哥活得像棵老槐樹,默默扎根在這片土地上,替母親守著這個家,守著這個秘密。
“哥,” 他輕聲說,“等這事了了,我們?nèi)ピ颇险艺野??!?/p>
林遠山的動作頓了頓,水聲停了。過了很久,他才 “嗯” 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哽咽。
離開老房子時,林遠舟回頭望了一眼。廚房的燈還亮著,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光影,像母親年輕時織的粗布。他知道,從今晚開始,他們兄弟倆要踏上一條更難走的路,但只要想到母親留下的那兩枚銅錢,心里就多了份底氣。
車開出去很遠,林遠舟仿佛還能聞到那股豆瓣醬的香味,像母親的手,輕輕拍著他的后背,說 “別怕,媽在呢”。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李婉發(fā)來的消息:“小宇畫了幅畫,說要給爸爸和叔叔,畫里有三個小人,站在老槐樹下。”
林遠舟看著那幅歪歪扭扭的畫,突然笑了,眼眶卻濕了。不管前路有多少坎坷,只要兄弟同心,總能走過去的。就像母親說的,家是根,只要根還在,啥都能長出來。
夜風(fēng)吹進車窗,帶著老槐樹的清香。林遠舟握緊手里的銅錢,指尖傳來冰涼的溫度,卻讓他覺得心里踏實。明天去看守所,一定要問出真相 —— 為了母親,為了哥哥,也為了那個可能還活著的人。
廚房里的燈還亮著,在漆黑的胡同里,像顆不肯熄滅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