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元風混沌的意識里。
他猛地睜開眼，視線里是泛黃的天花板，墻皮剝落處露出灰黑色的水泥，幾道蛛網(wǎng)似的裂縫在燈光下若隱若現(xiàn)。鼻尖縈繞的除了消毒水味，還有劣質(zhì)空氣清新劑和潮濕被褥混合的古怪氣息——這不是他記憶里那間恒溫恒濕的實驗中心，更不是爆炸瞬間被強光吞噬的最后視野。
“嘶——”
胸腔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他掙扎著想坐起身，卻被一陣眩暈按回床上。右手胡亂摸索時，指尖觸到一片冰涼的玻璃，是掉在枕邊的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元風的瞳孔驟然收縮。
2016年1月17日。
滬市，虹口區(qū)，天寶路某老式居民樓。
這個日期像一把淬了冰的錘子，狠狠砸在他的太陽穴上。他記得這個日子，刻骨銘心。十年前的今天，他剛從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泥潭里爬出來，卻一頭撞進了更深的絕望——母親肺癌晚期的診斷書，和銀行卡里那串刺眼的負數(shù)。
他顫抖著點開銀行APP，輸入那串爛熟于心的密碼。加載頁面轉(zhuǎn)動的幾秒鐘里，元風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當“-372541.68”這個數(shù)字跳出來時，他死死咬住了下唇，鐵銹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三十七萬的負債，在2016年的滬市，足夠壓垮一個剛畢業(yè)兩年的年輕人。更何況，他還握著一張催命符。
手機屏幕還沒暗下去，一個標注著“市一院-李醫(yī)生”的號碼就跳了出來。元風深吸一口氣，指尖在接聽鍵上懸停了三秒，終究還是劃了過去。
“喂，是元風先生嗎？”電話那頭傳來醫(yī)生公式化的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疲憊，“你母親的住院費已經(jīng)拖欠三天了，今天上午必須補齊，否則我們只能停止部分治療項目。她的情況你也清楚，現(xiàn)在正是關鍵期，耽誤不起啊?！?/p>
元風握著手機的指節(jié)泛白，指腹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能想象出李醫(yī)生此刻皺著眉的樣子，十年前就是這番話，把他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那時他東拼西湊，甚至動過借高利貸的念頭，最后還是靠著幾個大學同學湊的五萬塊，才勉強續(xù)上了一周的治療。
可那點錢，在癌癥這個吞金獸面前，不過是杯水車薪。
“我知道了，李醫(yī)生，”元風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今天中午之前，我一定把錢送過去。”
“最好如此?！崩钺t(yī)生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些，“你母親昨天還在問你什么時候來，她意識清醒的時候總念叨你，說不該讓你為了她拖累自己……”
后面的話元風沒聽清，他的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是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母親總是這樣，到了生死關頭，惦記的還是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
掛了電話，元風把臉埋進掌心。指縫間漏出的，是壓抑到極致的嗚咽。他不是應該死了嗎？
2026年，元啟科技總部地下三層的跨世界傳送門實驗基地，他作為項目總負責人，親手按下了啟動按鈕。能量環(huán)運轉(zhuǎn)到第七秒時，核心參數(shù)突然失控，暗物質(zhì)反應爐在過載中爆發(fā)出足以撕裂空間的能量——他親眼看著自己的手臂在強光中化為粒子，劇痛還沒傳到中樞神經(jīng)，意識就已經(jīng)墜入了無邊黑暗。
可現(xiàn)在，他卻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這個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冬天。
元風猛地抬起頭，眼里的迷茫被一種近乎瘋狂的光亮取代。他環(huán)顧這間不足十五平米的出租屋：墻角堆著吃剩的泡面桶，書桌上散落著幾份被拒的商業(yè)計劃書，墻上貼著一張泛黃的世界地圖，上面用紅筆圈出的硅谷坐標早已被歲月磨得模糊。
這是他失敗的起點，卻也是……重新來過的機會。
十年后的記憶，是他最大的財富。他清楚地記得未來十年的科技風口：人工智能的爆發(fā)節(jié)點、區(qū)塊鏈的興衰周期、新能源產(chǎn)業(yè)的技術突破，甚至記得幾支能在一年內(nèi)翻百倍的妖股代碼……更重要的是，他腦子里裝著元啟科技未來十年的核心技術藍圖，那些足以改變世界的算法模型和硬件設計，此刻正清晰地在他腦海里流淌。
“媽，等著我。”
元風攥緊拳頭，指骨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這一次，他絕不會讓悲劇重演。他要救母親，要還清債務，要讓元啟科技真正崛起，要站在曾經(jīng)仰望的高度上，看看這個世界的全貌。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篤篤，篤篤，節(jié)奏緩慢而有規(guī)律。
元風皺眉。這個時間會是誰？催債的？還是房東來催房租？他記得這個月的房租也已經(jīng)逾期五天了。
他起身時，胸腔的疼痛讓他踉蹌了一下。走到門邊，透過貓眼望去，元風的呼吸猛地一滯。
門外站著的是蘇晴。她就住在隔壁302，是個職業(yè)模特，聽說在圈內(nèi)小有名氣。三十出頭的年紀，卻保養(yǎng)得像二十出頭的姑娘，一米七五的身高，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羊絨大衣，黑色緊身褲包裹著兩條筆直修長的腿，腳上是一雙酒紅色的高跟鞋，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此刻她微微歪著頭，烏黑的長發(fā)披在肩上，臉上帶著幾分擔憂，手里還拎著一個保溫桶。
元風的心跳莫名快了幾拍。
他和蘇晴的關系，有些微妙。他們是半年前搬來的鄰居，第一次見面是在樓道里，她幫他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文件。后來偶爾在電梯里碰到，會閑聊幾句。真正熟絡起來，是三個月前的一個雨夜，他因為創(chuàng)業(yè)失敗喝得酩酊大醉，在樓下的便利店門口撞見了剛收工回來的蘇晴。
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元風記不太清了，只記得酒精燒得喉嚨發(fā)痛，蘇晴身上有淡淡的梔子花香，還有她在耳邊說的那句“別一個人扛著”。
之后，這樣的夜晚又有過幾次。在他被催債電話逼得喘不過氣時，在他因為項目被否而徹夜難眠時，蘇晴的門總會在他最狼狽的時候打開一條縫，暖黃的燈光里，有她遞過來的熱牛奶，有帶著體溫的擁抱，有時，也會有翻涌到天明的喘息。
他們從沒說過要確定關系，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她從不問他的窘迫，他也從不過問她的生活，只在彼此需要的時候，成為對方暫時的依靠。
元風深吸一口氣，拉開了門。
“你沒事吧？”蘇晴的目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眉頭輕輕蹙起，“剛才在樓下碰到張阿姨，她說聽到你屋里有動靜，好像還聽到哭聲……”
她的聲音軟糯，帶著點江南女子特有的吳儂軟語，尾音微微上揚，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
元風側(cè)身讓她進來，喉嚨有些發(fā)緊：“沒事，可能是張阿姨聽錯了?！?/p>
蘇晴走進屋，目光掃過桌上的泡面桶和散落的文件，沒說什么，只是把手里的保溫桶放在桌上，打開蓋子：“我燉了點排骨湯，剛出鍋的，你趁熱喝點?！?/p>
濃郁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湯色清亮，排骨燉得酥爛，還飄著幾塊玉米和胡蘿卜。元風的胃里一陣空響，他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快兩天沒正經(jīng)吃過東西了。
“謝謝?！彼吐暤?，視線落在蘇晴身上。她今天沒化濃妝，素凈的臉上帶著幾分疲憊，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大概是剛趕完通告。
蘇晴卻沒看他，而是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拔覄偛湃メt(yī)院看我媽，在住院部樓下好像看到你了，”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是你媽媽……病了？”
元風握著勺子的手一頓，沒想到會被她撞見。他沉默了幾秒，點了點頭：“嗯，肺癌晚期。”
蘇晴轉(zhuǎn)過身，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為了然的心疼?！靶枰X？”她問得直接，沒有絲毫避諱。
元風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他一直刻意在她面前維持著體面，哪怕是在最狼狽的時候，也從未顯露過半分窘迫?？商K晴的一句話，就戳破了他所有的偽裝。
他想搖頭，想嘴硬說自己能搞定，可醫(yī)院的催款電話還在耳邊回響，母親憔悴的面容在眼前晃動。三十七萬，對現(xiàn)在的他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
“我……”
話沒說完，就被蘇晴打斷了。她走到他面前，抬起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她的指尖微涼，帶著熟悉的梔子花香?！霸L，我們認識多久了？”
“半年。”
“這半年里，你幫我修過三次電腦，兩次水管，還在我被醉漢騷擾的時候，把人打進了醫(yī)院。”蘇晴的拇指摩挲著他的下頜線，那里有一道剛冒出來的胡茬，“我不是什么圣人，但也知道，朋友有難，不能看著不管?！?/p>
元風看著她的眼睛，那雙漂亮的杏眼里沒有同情，只有真誠?！拔倚枰X，很多錢。”他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但我會還你，十倍，不，百倍地還你。”
蘇晴笑了，眼角的細紋在燈光下柔和得像水波?！拔抑滥銜??！彼谄鹉_尖，在他唇上輕輕印下一個吻，柔軟而溫熱，“不過現(xiàn)在，先顧好你自己?！?/p>
她的吻漸漸加深，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元風能聞到她發(fā)間的香氣，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所有的焦慮和痛苦，在這一刻似乎都被暫時撫平了。他抬手抱住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進骨血里。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滬市的霓虹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出租屋里的空氣漸漸升溫，劣質(zhì)被褥摩擦的窸窣聲，壓抑的喘息聲，還有偶爾溢出唇齒的低語，交織成一曲曖昧而脆弱的樂章。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重歸寂靜。
元風靠在床頭，蘇晴枕著他的胳膊，指尖在他胸口畫著圈。她的長發(fā)散亂在他的皮膚上，帶來一陣微癢的觸感。
“說吧，需要多少？”蘇晴的聲音帶著事后的慵懶，像小貓的爪子輕輕撓著心尖。
元風沉默了片刻，報出那個讓他窒息的數(shù)字：“三十七萬。”
蘇晴沒有驚訝，只是點了點頭。“明天上午，我轉(zhuǎn)給你?！彼D了頓，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元風，別覺得難堪。錢對我來說，沒那么重要?！?/p>
她頓了頓，指尖劃過他的喉結(jié)，語氣帶著幾分玩笑，又帶著幾分認真：“阿姨什么都沒有，就是有點閑錢。你要是過意不去，以后……多來陪陪我就是了。”
元風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軟。他知道蘇晴說的是實話，模特這行雖然吃青春飯，但她在巔峰期攢下的家底，確實不是他現(xiàn)在能比的?？蛇@份輕易的承諾背后，是沉甸甸的人情。
“我會還的?！彼嵵氐卣f，眼神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最多一年，我會連本帶利還給你?！?/p>
蘇晴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臉：“好啊，我等著?！彼砜吭谒麘牙?，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不過現(xiàn)在，先睡會兒吧?？茨憷鄣模谘廴Χ伎斓舻厣狭??！?/p>
元風閉上眼睛，鼻尖縈繞著她身上的香氣。懷里的溫度很暖，驅(qū)散了冬夜的寒意，也驅(qū)散了他心底的惶恐。黑暗中，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弧度。
凜冬或許漫長，但他已經(jīng)看到了春天的曙光。明天，將是他重生的第一天。而這三十七萬，就是他撬動整個時代的，第一塊基石。
窗外的風還在呼嘯，卷起地上的殘雪，拍打在玻璃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但這間狹小的出租屋里，卻因為兩個人的體溫，滋生出一絲微弱卻堅韌的暖意。元風感受著懷里均勻的呼吸，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下來，連日來的疲憊和傷痛席卷而來，將他拖入了深沉的睡眠。
他做了一個夢，夢里母親坐在灑滿陽光的陽臺上，笑著朝他招手。而他站在元啟科技大廈的頂樓，看著腳下川流不息的車河，蘇晴就站在他身邊，風吹起她的長發(fā)，和他十年前記憶里的樣子，漸漸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