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那天,巷子里飄起了碎雪,不大,卻把空氣染得清冽。林霧踩著薄雪往便利店走,手里拎著個布包,里面是給王哥和張奶奶買的圍巾——紅色的給張奶奶,藏青的給王哥,毛線是她跑了三家毛線店才挑到的,軟乎乎的,貼在臉上像云絮。
便利店的門開著條縫,暖黃的燈光從縫里擠出來,混著面包剛出爐的甜香。林霧推開門,看見王哥正站在梯子上貼窗花,張奶奶在下面指揮:“往左點,再往左點……哎對,就這位置,看著精神!”
窗花是林霧畫的,剪了只胖嘟嘟的兔子,手里舉著個胡蘿卜,耳朵尖還翹著,透著股憨氣。王哥貼得仔細,指尖捏著窗花的邊角,生怕弄皺了?!澳阏Σ艁??”他低頭看她,梯子晃了晃,“路上滑,沒摔著吧?”
“哪能啊?!绷朱F把圍巾往柜臺上一放,“給你們的,過年戴。”
張奶奶湊過來看,摸了摸紅色的毛線:“這顏色真亮,襯得我這老婆子都年輕了。”她突然拉過林霧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個紅包,“壓歲錢,提前給你,咱小林也得有過年的喜氣?!?/p>
紅包薄薄的,卻沉甸甸的。林霧想推回去,張奶奶眼一瞪:“拿著!女孩子家兜里得有錢,腰桿才能硬氣?!?/p>
王哥從梯子上下來,手里拿著瓶漿糊:“張奶奶說得對,拿著吧。”他轉(zhuǎn)身從倉庫里搬出個紙箱子,“給你的新年禮物?!?/p>
箱子里是套水彩顏料,十二色的,鐵盒裝著,邊角有點掉漆,卻擦得干干凈凈?!拔彝信笥颜业?,說是以前美術(shù)廠出的老牌子,顏色正。”王哥的手指劃過顏料盒上的劃痕,“比你現(xiàn)在用的那套好使?!?/p>
林霧捏著顏料盒,鐵殼子被磨得光滑,透著股歲月的溫厚。她知道這套顏料不便宜,王哥攢了很久的錢吧。眼眶突然有點熱,她趕緊低頭拆圍巾:“王哥,我給你戴上試試?!?/p>
藏青色的圍巾繞在王哥脖子上,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下巴,燙得像被爐火燎了下,手猛地縮回來。王哥卻笑了,抬手把圍巾系好:“挺合適?!?/p>
張奶奶在旁邊看得直樂:“你倆站一塊兒,倒像幅年畫。”
正說著,黃毛裹著風雪沖進來,棉鞋上全是泥?!办F姐!王哥!張奶奶!”他把懷里的布包往柜臺上一摔,滾出堆紅繩、金粉、亮片,“我在批發(fā)市場淘的,給年畫填色用!強哥說,咱今年要把便利店門口的雪人打扮成巷子里最靚的!”
林霧拿起片亮片,對著光看,金閃閃的,像碎掉的陽光。“就你花樣多。”她嘴上說,卻找了個鐵盒把東西裝起來,“等會兒一起堆雪人?!?/p>
“得嘞!”黃毛搓著手笑,“對了,強哥讓我問,年三十晚上咱店關不關?他說要是不關,他帶餃子過來,韭菜雞蛋餡的,知道霧姐愛吃?!?/p>
“不關。”王哥擦著玻璃上的霜花,“每年都不關,總有些晚歸的人需要口熱乎的?!彼D(zhuǎn)頭看林霧,“你要是想回家……”
“我不回?!绷朱F打斷他,聲音有點急,“我在這兒過年?!?/p>
她沒說“家”在哪兒,其實心里早就把便利店當成了家。張奶奶的嘮叨,王哥的沉默,黃毛的咋咋呼呼,都是家的味道。
下午的時候,雪停了。巷子里的人都出來掃雪,強哥帶著汽修廠的徒弟們也來了,拿著鐵鍬、掃帚,呼哧呼哧地干。強哥的額頭上冒了汗,脫了棉襖搭在胳膊上,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白的毛衣。“霧姐,雪人堆在哪兒?”他直起腰問,手里的鐵鍬往地上一杵,震得雪沫子飛起來。
“就放門口那棵梧桐樹下吧?!绷朱F指著便利店斜對面,“能曬著太陽,化得慢?!?/p>
一群人圍著堆雪人,張奶奶指揮著滾雪球,說“底座要大,穩(wěn)當”;黃毛往雪球上潑熱水,說“這樣凍得結(jié)實”;強哥用鐵鍬拍實雪堆,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王哥蹲在旁邊,用樹枝勾勒雪人的輪廓,說“得有點精氣神”。
林霧拿著顏料盒,坐在畫架前畫他們。筆尖在紙上沙沙響,把張奶奶裹著紅圍巾的背影畫得圓滾滾的,把黃毛跳起來撒亮片的樣子畫得歪歪扭扭的,把強哥掄鐵鍬的弧度畫得充滿勁兒,把王哥蹲在地上的側(cè)影畫得溫和——他的睫毛上沾著雪,像落了層糖霜。
“霧姐,快來看!”黃毛突然喊她。
林霧跑過去,看見雪人已經(jīng)堆好了,兩米多高,戴著王哥的舊棉帽,圍著她織了一半的紅圍巾,鼻子是根粗壯的胡蘿卜,眼睛是倆黑煤球,嘴角被強哥用鐵鍬鏟出個大大的弧度,像在笑。
“還差點睛之筆!”黃毛舉著金粉罐,往雪人臉上一撒,金光閃閃的,“這下像財神爺了!”
張奶奶笑得直拍腿:“你這孩子,咋把雪人弄成暴發(fā)戶了?”
眾人都笑起來,笑聲在巷子里蕩開,驚飛了枝頭的雪。林霧看著眼前的熱鬧,突然想,該把這場景畫成年畫,貼在便利店的門上,年復一年地看。
傍晚收工時,強哥把鐵鍬扛在肩上,說:“我明兒帶點廢輪胎來,給雪人做個底座,省得化了塌了?!?/p>
黃毛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強哥,咱再給雪人插面小旗子唄?紅的,上面寫‘便利店新年快樂’!”
張奶奶被李奶奶叫去打麻將,臨走前塞給林霧袋花生:“炒好的,晚上畫畫時墊墊肚子。”
巷子里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便利店的燈亮著。林霧坐在畫架前,繼續(xù)畫下午沒畫完的畫。王哥在柜臺后算賬,算盤打得噼啪響,偶爾抬頭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凍得發(fā)紅的鼻尖上,就起身倒杯熱水遞過去。
“王哥,你看這顏色正不正?”林霧蘸了點紅色顏料,往雪人圍巾上抹,“老牌子就是不一樣,像過年的紅?!?/p>
王哥湊過來看,肩膀不小心碰到她的胳膊。“正?!彼穆曇粲悬c低,“比我年輕時用的那套好?!彼D了頓,“我以前總覺得,畫畫得用最貴的顏料,才能畫出好東西。后來才明白,顏色里的暖,比顏料本身更重要。”
林霧看著畫里的雪人,突然覺得王哥說得對。她畫的不是雪人,是堆雪人的這群人;用的不是顏料,是日子里的熱乎氣。紅圍巾里裹著張奶奶的嘮叨,黑煤球眼里藏著強哥的實在,金粉笑臉上閃著黃毛的機靈,而那個站在雪人旁,戴著藏青圍巾的側(cè)影,是王哥沒說出口的溫柔。
夜里十一點,便利店的門被推開,進來個背著大包的年輕人,一看就是趕火車的?!皫煾?,有熱乎的泡面嗎?”他的聲音帶著疲憊,“等會兒的火車,想墊墊肚子?!?/p>
王哥給他泡了碗面,又加了根火腿腸:“慢點吃,不夠再拿?!?/p>
年輕人狼吞虎咽地吃著,看著墻上林霧畫的年畫,突然笑了:“這畫真有意思,雪人笑得比我家年畫里的胖娃娃還開心。”
林霧坐在畫架前,聽著這話,心里暖暖的。她拿起畫筆,在畫的角落添了筆——畫了個小小的便利店,亮著燈,像黑夜里的星星。旁邊寫著行小字:“年關,有人等你回家。”
王哥收拾完柜臺,走過來站在她身后?!爱嬐炅??”
“嗯?!绷朱F把畫晾在窗臺上,“等干了,就貼在門上。”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輕輕的,像在為新年倒計時。林霧看著窗臺上的畫,看著身邊的王哥,突然覺得,原來幸福就是這樣——有盞燈為你亮著,有碗熱湯等著你,有群人陪著你,把平凡的日子,過成了值得畫下來的模樣。
她摸出張奶奶給的紅包,拆開,里面是張嶄新的五十塊錢,還有張紙條,上面是老太太歪歪扭扭的字:“小林,日子會越來越甜的?!?/p>
林霧把紙條夾進畫夾,和那套老顏料放在一起。她知道,明年的顏料會更鮮艷,明年的雪人會更熱鬧,明年的日子,會像這畫里的紅,暖得人心里發(fā)疼,甜得人想掉眼淚。
夜很深了,便利店的燈還亮著。王哥給林霧煮了碗湯圓,芝麻餡的,咬一口,甜汁淌出來,燙得舌尖發(fā)麻,卻舍不得咽。林霧看著碗里的湯圓,突然笑了,覺得這年關的味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