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傍晚，空氣像浸在熱水里，黏糊糊地裹著人。便利店的吊扇轉(zhuǎn)得嗡嗡響，王哥把冰柜里最后半塊西瓜切了，紅瓤上嵌著黑籽，涼絲絲的甜氣漫開來。林霧趴在柜臺上，對著畫紙發(fā)呆，筆尖懸了半天，沒落下一筆——她想畫張納涼晚會的海報，社區(qū)讓她負(fù)責(zé)，可腦子里亂糟糟的，總抓不住夏天最鮮活的樣子。
“愁啥呢？”黃毛叼著根冰棒湊過來，冰棒水順著下巴滴到T恤上，洇出一小片濕痕，“納涼晚會不就是吃的、玩的、唱的？畫點西瓜、彩燈、老太太跳舞不就完了？”
林霧用筆桿敲他手背：“就你懂?！痹掚m這么說，視線卻落在窗外——梧桐樹葉被曬得打蔫，巷口的修鞋攤支起小馬扎，張大爺正搖著蒲扇跟人嘮嗑，蒲扇上“勞動最光榮”的字跡褪得只剩個輪廓。她忽然覺得，黃毛說的也沒錯，夏天的魂，本就藏在這些亂糟糟的煙火氣里。
正琢磨著，張奶奶挎著竹籃來了，籃子里裝著剛蒸好的綠豆糕，油布裹著，還冒著熱氣?！靶×?，歇會兒，嘗嘗奶奶做的綠豆糕?！崩咸迅恻c往桌上一放，蒲扇往腰后一別，就去瞅林霧的畫紙，“喲，這海報還沒動筆呢？”
“奶奶，我總覺得差點意思?！绷朱F捏起塊綠豆糕，甜絲絲的豆沙混著薄荷香，涼得舌尖發(fā)顫，“想畫得熱鬧點，又怕太亂?！?/p>
張奶奶拿起她的鉛筆，在紙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月亮：“你看這天，月亮一出來，啥亂勁都成了趣。就畫咱巷子里的人唄——你王哥搬西瓜的樣，黃毛搶冰棍的傻氣，強子蹲在汽修廠門口擦扳手的認(rèn)真勁兒，還有我們這幫老太太跳廣場舞，踩不準(zhǔn)拍子還瞎樂的樣……”
鉛筆在紙上留下淺淡的劃痕，像串鑰匙，突然打開了林霧心里的門。她猛地抓起筆，手腕一轉(zhuǎn)，先畫了便利店門口的長桌，桌上堆著切開的西瓜、玻璃罐里的酸梅湯，還有張奶奶的綠豆糕，油布的褶皺都畫得清清楚楚。
“對嘍，就這么畫?！睆埬棠膛闹笸刃?，“我去叫老姐妹們來當(dāng)模特，讓她們給你擺個最精神的姿勢?！?/p>
沒等林霧攔，老太太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王哥從倉庫里搬來箱冰汽水，拉開拉環(huán)，滋啦一聲，氣泡爭先恐后地冒出來?！皬埬棠陶f得對，畫你最熟的東西，準(zhǔn)沒錯?！彼哑平o林霧，“我年輕時畫素描，總愛畫街角的修鞋攤，老頭補鞋時瞇著眼的樣子，針穿過皮革的弧度，比課本上的石膏像有意思多了?！?/p>
林霧咬著吸管點頭，目光落在王哥手背上——他搬冰汽水時，手腕內(nèi)側(cè)的青筋微微鼓著，虎口處有塊淺褐色的疤，是去年冬天搬貨時被木箱蹭的。她忽然想，該把這道疤也畫進(jìn)海報里，藏在遞西瓜的手背上，像枚不起眼的勛章。
傍晚六點，巷子里漸漸活泛起來。張奶奶真把廣場舞隊的老姐妹都帶來了，穿得花紅柳綠，手里揮著紅綢扇，站在便利店門口排練。李奶奶的扇子總甩到旁邊趙奶奶的胳膊，倆老太太拌著嘴笑，皺紋里都盛著光。黃毛不知從哪兒翻出串彩燈，纏在梧桐樹枝上，通了電，紅的綠的光在葉縫里跳，像撒了把星星。
強哥是踩著下班的點來的，工裝服上還沾著機(jī)油，手里卻捧著卷牛皮紙?！办F姐，我聽張奶奶說你缺畫海報的紙，這是汽修廠新到的包裝紙，厚實，顏色也正?！彼鸭埻衽_上一放，耳根紅了，“我……我還能幫你搭個畫架不？院里的竹竿結(jié)實。”
林霧看著那卷牛皮紙，米黃色的，帶著淡淡的紙漿香，比她買的畫紙質(zhì)樸多了?！皬姼?，你咋啥都知道？”
“黃毛說的?！睆姼鐡蠐项^，視線落在畫了一半的海報上，突然指著角落里的空位，“這兒能畫個修鞋攤不？張大爺總說，他年輕時在這兒修過三八大蓋的鞋帶，特光榮。”
林霧愣了愣，隨即笑了。她真的在角落添了個修鞋攤，畫里的張大爺戴著老花鏡，手里捏著錐子，鞋楦上擺著只解放鞋，鞋幫上還別著朵小雛菊——那是早上張大爺給巷口的小姑娘修鞋時，人家硬塞給他的。
天擦黑時，王哥支起了長桌，把冰好的西瓜、酸梅湯都擺出來。張奶奶帶著老姐妹跳完舞，就圍過來搶西瓜，李奶奶牙口不好，王哥特意給她挑了塊沒籽的，用勺子挖著吃。黃毛舉著瓶橘子汽水，跟強哥碰瓶，汽水沫濺到強哥的工裝服上，他也不惱，反而笑著往黃毛臉上抹了把西瓜汁。
林霧坐在畫架前，借著便利店的燈光繼續(xù)畫。筆尖在牛皮紙上沙沙響，把跳躍的彩燈畫成流動的光帶，把老人們的笑紋畫成彎彎的月牙，把王哥遞西瓜時揚起的手腕、強哥擦汗時蹭到機(jī)油的脖頸、黃毛被抹了西瓜汁的鼻尖，都一一收進(jìn)畫里。
“小林，歇會兒吃塊瓜！”張奶奶沖她喊，手里舉著塊紅瓤西瓜，汁水順著指縫往下滴。
林霧抬頭，恰好看見王哥接過張奶奶手里的瓜，用紙巾擦了擦她的手指，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風(fēng)從巷口吹過來，帶著槐花香，吹得彩燈輕輕晃，也吹得林霧心里軟軟的。她忽然在海報最中間添了筆——畫了只手，握著支畫筆，筆尖正往牛皮紙上落，而那只手的手腕內(nèi)側(cè)，有塊淺淺的疤，像顆剛冒頭的芽。
后半夜，納涼晚會的海報終于畫完了。林霧把它貼在社區(qū)公告欄上，米黃色的牛皮紙在路燈下泛著暖光，畫里的人和事，都是巷子里最尋常的模樣，卻看得人心里發(fā)燙。張奶奶牽著李奶奶的手，指著畫里的自己笑；黃毛站在海報前，數(shù)著自己被畫了幾個傻樣；強哥沒說話，只是掏出手機(jī)，對著海報拍了張照，設(shè)成了屏保。
王哥遞給林霧塊冰鎮(zhèn)綠豆糕，倆人并肩站在公告欄前，看著晚歸的人在海報前駐足，笑著指指點點?！爱嫷谜婧??！蓖醺绲穆曇艋熘盹L(fēng)，輕輕的，“比我年輕時畫的修鞋攤，多了點熱乎氣?！?/p>
林霧咬著綠豆糕，甜涼的味道漫到心里。她想起第一次來便利店時，覺得這里的冬天又冷又硬，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些藏在冰棱后的關(guān)心、融雪時的等待、夏日里的蟬鳴和歡笑，早把日子熬成了溫吞的甜。就像這張海報，沒什么華麗的技法，卻裝著一整個夏天的暖，和一群人湊在一起的，熱熱鬧鬧的人間。
夜風(fēng)吹過梧桐葉，沙沙作響，像在為這張畫鼓掌。林霧看著畫里那只握筆的手，突然覺得，以后的日子，她要畫的還有很多——畫秋天落在便利店門口的銀杏葉，畫冬天張奶奶納鞋底時的線團(tuán)，畫所有人眼里的光，和藏在時光里，慢慢釀成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