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倉庫破損的鐵窗,在地面投下幾道銹跡斑斑的光帶,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在光里翻滾,混著機油、霉味和劣質(zhì)香煙燃燒后的澀味,凝成一股讓人窒息的氣息。林霧站在倉庫最里側(cè)的墻前,手里攥著一罐快見底的紅色噴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墻面上,一只張牙舞爪的貓已經(jīng)初具形態(tài)。她刻意把貓的爪子畫得格外尖利,筆尖粗細的紅色線條在灰撲撲的墻面上炸開,像五道淬了血的刀痕。貓的眼睛卻畫得格外圓,黑眼珠占了大半,邊緣用白色漆點了個小高光,在昏暗的光線下,竟透出點不合時宜的怯意。
“嗤——”噴漆罐空了,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氣音。林霧把罐子扔在地上,金屬罐身撞在堆積的廢鐵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悶響,驚得墻角的蜘蛛慌忙縮進網(wǎng)中央。她往后退了兩步,瞇著眼打量墻上的貓,眉頭擰成一團。
這畫太糟了。線條歪歪扭扭,比例失衡,尤其是那雙眼睛,軟得像沒斷奶的小貓,哪有半分她想畫的兇狠?就像她自己,明明攥著碎玻璃時手都在抖,卻偏要裝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操。”她低罵一聲,彎腰從腳邊的紙箱里翻出另一罐黑色噴漆,想把這只貓徹底蓋掉。指尖觸到冰涼的罐身時,突然想起奶奶的竹椅。小時候她總趴在那把吱呀作響的竹椅上畫畫,奶奶坐在旁邊擇菜,陽光透過院里的梧桐葉落在畫紙上,奶奶會說:“霧霧畫的貓,眼睛里有光呢?!?/p>
那時的貓,確實是有光的。
倉庫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男人的哄笑和煙盒被捏扁的聲音。林霧把黑色噴漆往身后一藏,轉(zhuǎn)身時,手已經(jīng)摸到了藏在褲兜里的碎玻璃——那是前幾天從廢品站找來的三角形玻璃,邊緣被她偷偷磨得更尖了些,硌在掌心,帶著冰涼的威懾力。
“喲,這不是霧姐嗎?還有閑心在這兒涂鴉呢?”領(lǐng)頭的是強哥手下的老三,染著一撮綠毛,嘴角叼著煙,煙灰搖搖欲墜。他身后跟著三個小弟,一個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眼神在林霧身上掃來掃去,帶著不懷好意的打量。
林霧沒說話,只是往墻根退了半步,后背抵住冰涼的墻面。這倉庫她待了快半年,閉著眼都能摸到每一處凸起的磚塊,可此刻被四個人圍住,還是覺得胸口發(fā)悶。
“強哥叫你過去一趟。”老三吐掉煙蒂,用腳碾了碾,“識相點就自己走,不然我們哥幾個可就動手‘請’你了?!?/p>
“不去。”林霧的聲音很穩(wěn),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褲兜里的手已經(jīng)攥出了汗,碎玻璃的邊緣幾乎要嵌進肉里。
“你他媽跟誰裝呢?”一個瘦高個小弟忍不住了,往前沖了半步,拳頭捏得咯咯響,“強哥的話你也敢不聽?信不信我們把你這破畫砸個稀巴爛?”
他的話音剛落,林霧突然動了。她沒往前沖,反而側(cè)身避開瘦高個揮來的拳頭,同時右手從褲兜里抽出來,碎玻璃的尖刃在光線下閃了一下,快得像道冷光,直直劃向?qū)Ψ降母觳病?/p>
“嘶——”瘦高個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低頭一看,袖子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一道深紅色的口子從手肘蔓延到手腕,還在往外滲血。
另外兩個小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老三的臉色沉了下來,眼神里的戲謔變成了狠戾:“林霧,你還真敢動手?”
“是他先動的手。”林霧握著碎玻璃的手在抖,卻死死盯著老三的眼睛,“想替強哥出頭,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骨頭夠不夠硬?!彼室獍选坝病弊忠У煤苤?,耳骨上的耳釘隨著急促的呼吸輕輕晃動,新扎的那顆磨得耳后火辣辣地疼。
她知道自己在賭。強哥的人雖然橫,卻都是些欺軟怕硬的主,真見了血,未必敢豁出去。就像以前在巷口被小混混圍堵,只要她敢拿起磚頭往自己頭上砸,對方多半會慫——人都怕瘋子,更怕不要命的瘋子。
老三果然猶豫了,他盯著林霧手里的碎玻璃,又看了看瘦高個流血的胳膊,喉結(jié)動了動:“你以為動了手就能了事?強哥不會放過你的?!?/p>
“讓他來?!绷朱F把碎玻璃舉得更高了些,尖刃幾乎要碰到自己的下巴,“我就在這兒等著?!标柟鈴乃砗笳者^來,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只有那雙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釘子。
就在這時,巷口突然傳來一陣自行車鈴鐺聲,“叮鈴鈴”的,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里顯得格外突兀。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高,卻帶著一種讓人莫名安定的力量:“你們在干什么?我已經(jīng)報警了?!?/p>
林霧的心猛地一跳,回頭看見王哥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自行車站在巷口,車筐里還放著半袋剛從菜市場買回來的青菜。他手里拿著手機,屏幕亮著,顯然是真的撥了電話,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很沉,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
老三幾人顯然認(rèn)識王哥,臉色都變了變。他們不怕林霧這不要命的丫頭,卻怵王哥這種看似溫和、實則不好惹的主——聽說他以前在道上混過,后來不知怎么就開了家便利店,可道上的老人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的。
“王老板,這沒你的事,我們跟林霧有點私事要解決?!崩先龔娧b鎮(zhèn)定地說,手卻悄悄往后擺了擺,示意小弟們往后退。
“在社區(qū)里聚眾斗毆,就不是私事了?!蓖醺绨炎孕熊囃鶋呉豢浚朴频刈哌^來,目光掃過瘦高個流血的胳膊,又落在林霧緊握碎玻璃的手上,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警察還有十分鐘到,你們要是想進去喝杯茶,我不攔著。”
這話一出,老三再也裝不下去了,狠狠瞪了林霧一眼,撂下句“你等著”,就帶著小弟們匆匆忙忙地走了。瘦高個走的時候還捂著胳膊,血順著指縫往下滴,在地上留下一串暗紅的印記。
倉庫門口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風(fēng)吹過鐵窗的“嗚嗚”聲。林霧攥著碎玻璃的手還在抖,指節(jié)因為用力太久而發(fā)麻,她突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手一松,碎玻璃“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更小的碴子。
“多管閑事?!彼椭^,聲音悶悶的,像是在跟王哥賭氣,又像是在跟自己較勁。眼眶卻不受控制地發(fā)燙,剛才強撐著的那股狠勁,此刻全化成了委屈,堵在喉嚨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王哥沒接話,只是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玻璃碴,用紙巾包好,扔進旁邊的垃圾桶。然后從自行車筐里拿出一個塑料袋,遞到林霧面前:“給?!?/p>
林霧抬頭,看見袋子里裝著一瓶冰紅茶,瓶身凝著水珠,一看就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她沒接,別過臉:“我不渴?!?/p>
“嗓子都啞了,還不渴?”王哥把瓶子往她手里塞,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掌心,滾燙的,“喝點水,降降火?!?/p>
冰涼的瓶身觸到掌心的那一刻,林霧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掉了下來。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默默地掉,大顆大顆的淚珠砸在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覺得自己特別丟人,明明剛才還像只斗勝了的野貓,此刻卻像個被搶了糖的小孩。
王哥也沒勸,就站在旁邊看著她哭,手里還拎著那袋青菜,綠油油的,在這灰撲撲的倉庫門口顯得格外鮮活。等她哭得差不多了,眼睛紅紅的像兔子,才慢悠悠地開口:“我以前跟人打架,打贏了也總想哭。”
林霧吸了吸鼻子,沒說話。
“總覺得自己特厲害,拳頭硬,沒人敢惹?!蓖醺缍紫聛?,視線跟她平齊,陽光落在他的側(cè)臉,能看見他眼角淡淡的細紋,“可打完了才發(fā)現(xiàn),其實是怕得厲害。怕輸,怕被欺負(fù),怕自己撐不住。”
林霧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別過臉,看著墻上那只沒畫完的貓:“我以前不是這樣的?!甭曇粜〉孟裎米雍?,“我以前會畫畫,用水彩畫,畫小貓小狗,畫院子里的梧桐樹。奶奶說我畫的貓像活的,眼睛里有光?!?/p>
“現(xiàn)在也能畫。”王哥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只紅貓,笑了笑,“這只就挺有勁兒的,就是爪子太尖了,溫柔點更好看?!?/p>
林霧沒說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紅茶的瓶身。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了些,她突然覺得,墻上那只貓的爪子好像真的太尖了,尖得像在給自己筑墻,誰也進不來,自己也出不去。
那天下午,王哥沒催她走,就坐在倉庫門口的臺階上,一邊擇菜一邊跟她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說社區(qū)菜市場的白菜今天降價了,說隔壁張奶奶的孫子又考了全班第一,說他那只老自行車的鏈條該上油了。
林霧就靠在墻上聽著,偶爾應(yīng)一聲,大部分時間都在發(fā)呆。陽光慢慢西斜,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竟有種說不出的安穩(wěn)。
傍晚的時候,王哥要回便利店了,臨走前問她:“今晚還回倉庫???”
林霧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回那個又冷又黑的隔間。
王哥沒再問,只是說:“我店門不關(guān),你要是……想找人說說話,就過來?!?/p>
林霧看著他推著自行車走遠,背影在夕陽下拉得筆直,像根不會彎的柱子。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冰紅茶,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一直沒擰開,瓶身的水珠早就干了。
那天晚上,林霧沒回倉庫。她在倉庫墻上把那只貓的爪子改了改,讓尖刃變成了圓弧形,又給貓的脖子上加了個小小的蝴蝶結(jié)。然后,她揣著那瓶沒開封的冰紅茶,蹲在了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
便利店的燈亮著,暖黃色的,透過玻璃門照出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溫柔的光暈。她能聽見里面?zhèn)鱽聿Aе榕鲎驳摹岸6!甭?,王哥大概又在?shù)他撿來的那些寶貝珠子。那聲音很輕,卻像有魔力似的,讓她一直懸著的心慢慢落了下來。
后半夜的時候,王哥關(guān)店出來,看見她縮在臺階上打盹,身上落了層薄薄的露水。他沒叫醒她,只是回店里拿了件舊外套,輕輕蓋在她身上。外套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還有陽光曬過的味道,很干凈。
林霧其實沒睡著,她感覺到外套落在身上的重量,鼻子又有點酸。等王哥轉(zhuǎn)身要走時,她突然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了過去。
“這個?!彼穆曇暨€有點啞,“賠你的?!?/p>
紙上是用紅漆畫的一只貓,爪子里抱著顆歪歪扭扭的貝殼,畫得很糙,邊緣都暈開了,卻看得出來很用心。
王哥愣了一下,接過畫紙,借著月光看了看,突然笑了,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了:“畫得挺好,比墻上那只溫柔?!?/p>
林霧沒說話,轉(zhuǎn)身跑進了巷口的黑暗里。跑過第三個垃圾桶時,她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便利店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只有月光灑在門口的臺階上,那件舊外套還搭在臺階邊,像個沉默的守衛(wèi)。
她摸了摸胸口,那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變軟了,不再像以前那樣硬邦邦的,硌得人難受?;蛟S,硬殼里藏著的軟肉,也不是那么難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