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言展現(xiàn)出的天賦,讓蘇氏看到了希望。
她不再整日愁眉不展,病似乎都好了幾分。
可老天爺似乎不想讓這個貧窮的家,有片刻的安寧。
三月初,本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天氣卻突然變了臉。
一股寒流毫無征兆地從北方席卷而來,氣溫驟降。
夜里,寒風呼嘯,刮得破舊的門窗咯吱作響。
到了下半夜,天上竟飄起了細碎的雪花。
倒春寒!
陳立言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風聲,心里咯噔一下。
他猛地坐起身,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上河村地處山區(qū),村民們除了幾畝薄田,唯一的指望就是村后那片屬于全村共有的山茶林。
這片茶林,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足有三十多畝。
每年開春采摘的春茶,是村里最大的一筆收入,關系到八十多戶人家一整年的嚼用。
這個時節(jié),正是春茶嫩芽萌發(fā)的關鍵時刻。
一場倒春寒,足以將所有希望,全部扼殺在搖籃里。
天剛蒙蒙亮,村里的銅鑼就被敲響了,聲音急促而凄厲。
“出事了!出事了!茶林出事了!”
凄厲的喊聲劃破了村莊的寧靜。
蘇氏被驚醒,連忙披上衣服。
陳立言已經穿戴整齊,臉色凝重。
“娘,我們去看看?!?/p>
母子二人推開門,一股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
整個村子都動了起來,家家戶戶都有人沖出屋子,滿臉驚慌地朝著村后的山坡跑去。
陳立言和蘇氏跟在人流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后山趕。
還沒到茶林,已經能聽到婦人們的哭喊聲。
等他們擠進人群,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整片山茶林,都被一層白霜覆蓋。
那些剛剛冒出頭的、最金貴的嫩芽,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上面凝結著一層薄薄的冰晶,在晨光下顯得慘白而脆弱。
完了。
所有人的心里,都冒出了這兩個字。
一個老漢用顫抖的手,輕輕碰了一下茶芽,那嫩芽就像失了魂一樣,直接斷裂掉落。
“老天爺??!你不給活路啊!”
老漢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的哭聲像會傳染一樣,周圍的村民們,無論男女老少,一個個都紅了眼眶,絕望的氣氛籠罩了整片山坡。
這片茶林,去年賣了將近二十兩銀子。
這二十兩銀子,是村里修繕祠堂、資助孤寡、應對突發(fā)意外的公賬,是全村人的底氣。
現(xiàn)在,這底氣,被一夜的寒霜,打得粉碎。
“都回祠堂!議事!”
人群中,老族長陳正德用盡全身力氣吼了一聲。
他臉色鐵青,拄著拐杖的手不停地顫抖,但眼神里還保留著一絲作為領頭人的鎮(zhèn)定。
村民們六神無主,聽到族長的聲音,便陸陸續(xù)續(xù)地朝著村中心的祠堂走去。
祠堂里,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陳正德坐在太師椅上,一言不發(fā),只是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一口比一口猛。
底下,村民們或蹲或站,男人們唉聲嘆氣,女人們低聲啜泣。
“族長,這可怎么辦???這天殺的倒春寒,把根都給咱們斷了!”
一個漢子忍不住開了口,聲音里帶著哭腔。
“還能怎么辦?聽天由命吧!”
“我家里就等著賣茶葉的錢給娃扯布做新衣裳,這下全泡湯了?!?/p>
“我家里的鹽都快沒了……”
絕望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角落里,陳二牛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道:“早就說了,指望這幾根破茶葉有啥用?還不如多種兩畝地實在?!?/p>
他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祠堂里,卻顯得格外刺耳。
幾個村民聽到了,都向他投去憤怒的目光,但也沒力氣反駁。
陳正德重重地將煙桿在桌上磕了磕,發(fā)出一聲悶響。
祠堂里瞬間安靜下來。
“哭有啥用?嘆氣有啥用?”
陳正德的聲音沙啞而疲憊,“都想想,有沒有什么補救的法子?”
補救?
所有人都沉默了。
跟老天爺斗,怎么補救?
赤腳郎中懂點草藥,可他治不了樹。
村里的老農經驗再豐富,也沒見過三月倒春寒這種陣仗。
一片死寂。
就在這片死寂中,一個清脆的、稚嫩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族長爺爺,我有辦法?!?/p>
刷!
祠堂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了門口。
只見陳立言站在那里,身形瘦小,臉色還有些蒼白,但他的眼神,卻異常明亮,異常鎮(zhèn)定。
他身后,是滿臉擔憂的蘇氏。
短暫的寂靜后,祠堂里響起了一陣壓抑的嗤笑聲。
“立言?你一個娃兒,能有啥辦法?”
“就是,別在這添亂了,快跟你娘回家去?!?/p>
“怕不是前兩天燒糊涂了吧?”
陳二牛更是直接笑出了聲:“哈哈,一個七歲的奶娃子,說能救茶林?真是天大的笑話!你要是能救,我陳二牛的名字倒過來寫!”
蘇氏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她拉了拉陳立言的衣角,想把他帶走。
陳立言卻紋絲不動。
他沒有理會眾人的嘲笑,只是徑直走到祠堂中央,對著主位上的陳正德,深深鞠了一躬。
“族長爺爺,我真的有辦法?!?/p>
他的聲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陳正德渾濁的眼睛,第一次認真地審視起這個孫子輩的孩子。
他從這孩子的眼神里,看不到半分孩童的慌亂,只看到了與年齡完全不符的冷靜和自信。
他想起了這孩子的爹,那個同樣愛讀書、有見識的年輕人。
鬼使神差地,他開口問道:“你說,你有什么辦法?”
祠堂里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陳立言,想聽聽他能說出什么花來。
陳立言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我有三策,可救茶林?!?/p>
“第一策,熏煙!”
“現(xiàn)在霜還未化,氣溫依舊很低。我們立刻組織人手,在茶林的上風口,用濕柴草、雜草、落葉堆積起來,點燃,制造大量的濃煙。煙霧可以籠罩茶林,隔絕冷空氣,防止霜凍進一步加重,還能讓已經凝結的冰霜緩慢融化,而不是被太陽光突然照射,導致嫩芽壞死?!?/p>
“第二策,澆水!”
“太陽出來之前,組織人手挑水,往茶樹的根部澆灌。水結成冰會釋放熱量,能保護茶樹的根部不受凍害。只要根不死,茶樹就有活的希望?!?/p>
“第三策,剪枝!”
“等天氣回暖,對于那些已經確認凍死的嫩芽和枝條,必須立刻修剪掉,避免它們腐爛,消耗多余的養(yǎng)分,好讓茶樹集中力量,發(fā)出新的側芽。雖然今年的春茶產量會大減,但至少能保住茶樹的性命,不至于絕收?!?/p>
陳立言一口氣說完,祠堂里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被他這番話說得愣住了。
熏煙?澆水?剪枝?
這些聽起來似乎有點道理,但又聞所未聞。
一個七歲的孩子,怎么可能懂這些?
“一派胡言!”陳二牛再次跳了出來,“往樹根澆水?天這么冷,水都結冰了,你是想把茶樹都凍死嗎?還熏煙,你是想把咱們的茶林一把火燒了嗎?我看你就是個災星!”
“就是,這法子也太邪乎了?!?/p>
“不能聽他的,一個娃兒家家懂什么?!?/p>
村民們議論紛紛,顯然都不相信。
蘇氏急得快哭了,不停地拉著陳立言的衣服。
陳立言卻面不改色,他盯著陳二牛,冷冷地說道:“二牛叔,我爹留下的農書里,就是這么寫的。你不信我,難道還不信書上寫的道理嗎?”
他直接把事情推到了死去的爹和虛無縹緲的“農書”上。
陳二牛被他噎了一下,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老族長陳正德的身上。
現(xiàn)在,只有他能做決定。
陳正德死死地盯著陳立言,渾濁的眼睛里,精光閃爍。
他抽煙的動作停了下來,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
整個祠堂,只聽得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救,還是不救?
信,還是不信?
信一個七歲的孩子,賭上全村的命根子?這太荒唐了。
可不信,又能怎么辦?眼睜睜看著茶林全毀了,大家一起等死嗎?
陳立言的法子,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卻是現(xiàn)在唯一的、哪怕只有一絲希望的法子。
賭,還有一線生機。
不賭,必死無疑。
良久。
陳正德猛地將煙桿在桌上重重一拍。
“就按立言說的辦!”
他站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吼道。
“所有人都聽著!這是命令!”
“壯丁,分兩隊!一隊跟我去砍濕柴,一隊去挑水!婦人,在家準備火把!”
“誰要是不出力,不遵號令,按族規(guī)處置,逐出上河村!”
老族長的聲音,如同洪鐘,在祠堂里回蕩。
村民們都被鎮(zhèn)住了。
陳二牛還想說什么,但看到族長殺人般的眼神,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立言,”陳正德轉向陳立言,聲音第一次帶上了鄭重,“你,來指揮!”
這一刻,全村的希望,這個沉重得足以壓垮任何人的擔子,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這個七歲孩子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