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味來”茶餐廳門口,一張嶄新的大紅紙在晨光中格外醒目。羅偉強親筆寫就的毛筆字,飽滿有力,金粉閃爍:
“為賀小女羅娉婷考取法國ESMOD服裝設(shè)計學(xué)院,特設(shè)三日謝師宴。凡街坊親友,路過賞臉,皆可入內(nèi)飲杯薄酒,沾沾喜氣。
備注:心意已領(lǐng),懇辭利是。同樂為盼。”
紅紙金字,透著羅家難得的喜氣和傳統(tǒng)的老派體面。街坊們路過,無不駐足稱贊兩句“娉婷叻女(真棒)”、“羅師傅好福氣”。茶餐廳里外打掃一新,桌椅重新擺放,留出更大的空間。廚房里熱火朝天,飄散著比平日更濃郁的香氣——這是羅定坤親自坐鎮(zhèn),拿出了看家本領(lǐng)。
第一天中午,謝師宴開席。老師們、羅娉婷要好的同學(xué)、羅家的親戚、以及聞訊而來的街坊們,把“好味來”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人聲鼎沸。水晶蝦餃、蟹籽燒賣、蜜汁叉燒酥、酥皮蛋撻…一道道精致的點心流水般送上,贏得滿堂喝彩。
在一片熱鬧中,羅娉婷領(lǐng)著林美心一家走了進(jìn)來。林美心穿著她最干凈整潔的衣服,但眉宇間的疲憊和孩子們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衣物,在滿堂喜慶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阿福緊緊牽著阿玲和阿樂的手,阿甜則被林美心抱在懷里,好奇地張望著熱鬧的人群。
羅偉強正忙著招呼老師,看到女兒帶著林美心一家,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隨即又迅速堆起客套的笑容迎上來:“哎呀,娉婷,帶朋友來了?歡迎歡迎!林女士,坐,隨便坐!”語氣熱情,但那笑意并未抵達(dá)眼底,眼神掃過林美心和她身后的孩子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疏離。
“多謝羅生(羅先生)?!绷置佬奈⑽⑶飞?,帶著孩子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她能感受到羅偉強那份表面的客氣下隱藏的距離感。
就在這時,羅定坤端著一籠剛出爐的奶黃包從廚房走了出來。他目光掃過全場,精準(zhǔn)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林美心一家身上。老人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徑直走了過來。
“爺爺!”羅娉婷高興地叫了一聲。
“羅師傅。”林美心連忙起身,有些局促。
羅定坤點點頭,目光在林美心臉上停留了幾秒,又看了看她身邊幾個雖然有些怯生但眼神清亮的孩子。他沒有過多寒暄,將奶黃包放在桌上,示意他們嘗嘗。然后,他拉過一張凳子,在林美心旁邊坐了下來。
周圍的喧鬧似乎被隔絕開來。羅定坤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林美心耳中:“林女士,婷婷同我講咗你嘅事。后生女有佢嘅世界,要去飛,我唔阻佢。但‘好味來’,系我同我老伴(老婆)幾十年嘅心血,系婷婷細(xì)個(小時候)嘅味道,唔可以冇咗?!?/p>
林美心屏住呼吸,預(yù)感到老人接下來要說的話分量極重。
“婷婷話你識整糖水,有天分,有責(zé)任心?!绷_定坤看著她,渾濁的眼睛里是閱盡世事的銳利,“我信佢眼光,也信我睇人。我啲手藝,可以傳俾你?!?/p>
林美心心頭猛地一跳,巨大的驚喜和難以置信瞬間涌上,但羅定坤緊接著的話,卻像一盆冰水當(dāng)頭澆下:
“但系,唔系白俾嘅?!崩先苏Z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間鋪,我可以直接轉(zhuǎn)俾你。條件只有一個:兩日內(nèi),你攞一萬蚊(塊)‘頂手費’過嚟俾我?!?/p>
“一萬…頂手費?”林美心以為自己聽錯了。在羊州,像“好味來”這樣地段好、有口碑的老字號茶餐廳,頂手費(轉(zhuǎn)讓費)動輒幾十上百萬。一萬塊?這簡直是象征性的!
然而,羅定坤接下來的話讓她明白了這“一萬”背后的千斤重?fù)?dān):
“呢一萬,唔系買我間鋪。系買我一個心安,買你一個決心。鋪頭轉(zhuǎn)咗你名,入面嘅嘢(東西)、個招牌、同埋我?guī)资陠c心糖水秘方,都系你嘅。但系,鋪頭入面嘅老伙計,跟咗我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嘅人,你要接手。佢哋(他們)愿意留低幫你,最好。如果唔愿意,你要按勞動法,一個人,補足二十萬嘅賠償金俾佢哋(他們)走人。呢筆數(shù),你自己諗(想)清楚?!?/p>
林美心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巨大的誘惑(“好味來”的招牌和手藝)與更巨大的現(xiàn)實壓力(員工的去留賠償金!)同時砸向她。粗略算算,就算只有兩個老員工不愿意留,那也是四十萬!再加上羅定坤要求的兩天內(nèi)就要拿出的一萬“頂手費”…
她現(xiàn)在是什么處境?身無分文,還欠著刀疤勇兩百八十萬的巨債!出租屋被砸,連個安身之處都岌岌可危。一萬塊?她現(xiàn)在連一千塊都未必湊得出來!更別提后面可能的天價賠償金!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她的心臟。她看著眼前熱氣騰騰的奶黃包,看著周圍喜慶的宴席,只覺得這一切都離她無比遙遠(yuǎn)。羅定坤的條件,像一個甜蜜卻致命的誘餌,她似乎看得見,卻根本夠不著。
“羅師傅…我…”林美心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厲害,“多謝您睇得起…但系…我…” 她實在說不出自己連一萬塊都拿不出的窘迫。
羅娉婷在一旁聽得著急,剛想開口,卻被羅定坤一個眼神制止了。老人只是靜靜地看著林美心,似乎在等待她的答案,又似乎早已預(yù)料到她的反應(yīng)。
謝師宴的喧囂仿佛成了背景音。林美心感覺自己像溺水的人,剛剛看到一根浮木,卻發(fā)現(xiàn)那浮木上綁著千斤巨石。
就在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帶著笑意插了進(jìn)來:
“喲!好熱鬧啊!恭喜恭喜啊羅師傅!娉婷叻女?。 ?只見福滿樓的張老板張小富挺著大肚子,笑呵呵地擠了過來,手里還拎著兩呈福滿樓自己釀的“狀元紅”。他顯然也看到了林美心蒼白的臉色和羅定坤嚴(yán)肅的神情。
張小富何等精明,眼光在幾人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他打著哈哈,把酒遞給羅偉強,順勢就坐到了林美心旁邊那張桌子。
宴席繼續(xù)進(jìn)行,但林美心已經(jīng)食不知味。好不容易熬到宴席尾聲,人群漸漸散去。張小富瞅準(zhǔn)機會,端著杯茶溜達(dá)到林美心身邊,假裝閑聊,壓低聲音道:“美心妹子,睇你面色唔系幾好(看你臉色不太好),系唔系遇到難處?羅師傅…提咗咩要求?”
林美心看著張小富那張圓臉上真誠的關(guān)切(雖然頭頂那兩縷頭發(fā)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滑稽),連日來的委屈、絕望和此刻的艱難抉擇再也壓抑不住,她眼圈一紅,將羅定坤的條件低聲說了出來,尤其強調(diào)了那“一萬頂手費”和后續(xù)可能的天價賠償金。
張小富聽完,胖胖的手指在油膩的桌面上無意識地敲了敲,小眼睛瞇了起來。他沉默了幾秒,然后像是下定了決心,猛地一拍大腿(聲音不大,但很堅決):
“一萬蚊?兩日?小事!”他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呢筆錢,我老張借俾你!”
林美心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張老板?你…你唔使(不用)…”
“嘖!街坊鄰里,講咁多做乜!”張小富擺擺手,打斷她,“我睇好你!羅師傅都肯傳手藝俾你,證明你系得嘅(你是有本事的)!一萬蚊,當(dāng)系我投資你嘅糖水事業(yè)!至于后面伙計嘅賠償金…”他皺了皺眉,“嗰個(那個)系后話,船到橋頭自然直!眼下最緊要嘅,系你先接住羅師傅遞過嚟嘅橄欖枝!”
林美心心頭巨震,感激的話堵在喉嚨口。張小富的仗義,簡直是絕境中的救命稻草!
但張小富還沒說完,他胖臉上露出一絲精明的神色:“至于刀疤勇嗰筆數(shù)(那筆債)…咁大筆,硬啃肯定啃唔落。我同佢(他)雖然唔系咩老友,但都算系呢條街嘅‘熟人’。聽日,我約佢出嚟‘講數(shù)’(談判),睇下可唔可以傾(談)個條件,將還款期拉長半年!半年時間,只要你接咗‘好味來’,憑你嘅手藝同羅師傅嘅招牌,加上我哋街坊撐你,未必冇得搏(未必沒機會)!”
林美心聽得心潮澎湃。張小富的計劃清晰可行:先借她一萬塊,滿足羅定坤的條件,接下“好味來”和傳承的機會。同時,他出面幫她爭取刀疤勇債務(wù)的緩沖期。這意味著,她可以用張小富借的錢,一部分(甚至大部分)先付給羅定坤作為“頂手費”和初期運營,另一部分作為“誠意金”還給刀疤勇,換取半年的喘息時間!半年!只要她能撐起“好味來”,就有希望!
“張老板…我…我真系唔知點多謝你…”林美心聲音哽咽,巨大的希望讓她渾身都在微微顫抖。這不僅僅是錢,這是生機!
張小富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拍了拍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客氣話唔使講!記住啊,聽日等我電話,約好刀疤勇,我陪你一齊去!而家(現(xiàn)在),快啲去同羅師傅講,你應(yīng)承佢(答應(yīng)他)!兩日后,一萬蚊,準(zhǔn)時到!”
張小富說完,像完成了一件大事,端起茶杯,又恢復(fù)了那副樂呵呵的街坊老板模樣,跟旁邊的人寒暄去了。
林美心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激動的心情。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目光堅定地穿過尚未散盡的人群,朝著正在和幾位老師說話的羅定坤走去。
“羅師傅,”林美心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您嘅條件,我應(yīng)承(答應(yīng))。兩日后,一萬蚊頂手費,我會準(zhǔn)時送到。至于鋪頭嘅伙計,我會盡力挽留,若真系有人要走,該補嘅賠償金,我林美心,砸鍋賣鐵,也一定負(fù)責(zé)到底!”
羅定坤轉(zhuǎn)過身,渾濁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林美心,似乎想從她眼中讀出些什么。幾秒鐘后,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地、極其輕微地,綻開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滿意的弧度。
他點了點頭,只說了兩個字:
“好。后日(大后天)朝早九點,‘好味來’,等你?!?/p>
一場豪賭,就此落定。林美心接下了“好味來”的金字招牌,也扛起了一份足以壓垮任何人的沉重債務(wù)和承諾。而她的籌碼,是張小富的仗義,是羅定坤的認(rèn)可,更是她自己那點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孤勇,和那一手或許真能“遇水則發(fā),見火成金”的糖水手藝。前路依然荊棘密布,但至少,她手中,終于握住了一把可以劈開荊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