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壓壓的羅倫港,空氣在這里沉重地發(fā)酵,混雜著若有若無的死魚味兒。碼頭的一側(cè),童工們在巨大貨箱的縫隙間扛著沉重的貨包,汗水和煤灰混著,孩子們來不及用手擦,難受了只能用舌頭舔一口,嘗出些如同生活一般的苦咸滋味兒。
小小的身影映射在它視網(wǎng)膜上。蝴蝶從海上飛來,振翼掠過童工們的頭頂,翩然飛入巨大的 “奧羅拉號” 郵輪中。
穿過幽暗的通道,它先于其他聲響抵達甲板 —— 這里被一片嘈雜籠罩,像是另一個世界嘈雜的入口。蝴蝶輕盈地滑過人群。
“康奈利?惠特曼!” 一個矮小的瘦老頭如紙片一樣立在圍欄邊,裹著華貴的棕色細絨大衣,一雙小眼睛卻精明銳利得嚇人,活像要掘出乘客身上每一枚金幣的精明:“歡迎登臨天堂!”
矮胖的康奈利少爺敷衍的點頭,帶著他身邊的美麗而優(yōu)雅的金發(fā)女郎從老人熱切的話語中穿過。她順從地被康奈利那雙戴著碩大金戒指的手牽著,康奈利極不合體的白色西服幾乎要在他每一次喘息時炸開線縫。金發(fā)女郎臉上掛著社交場上完美的淺笑,只是眼角一絲幾不可見的嫌棄。蝴蝶的翅膀掠過的片刻,女郎像是察覺到什么,嘴角微微抬起的同時,用微微僵硬的指尖點了點康奈利的手掌。
船上的人正在往下走,船上的貨物正在往下搬。
船舷的另一邊一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男人與之擦肩而過。寬檐帽嚴實地壓向額頭,帽檐投下的陰影覆蓋了整個眼眶區(qū)域,只能看到一個挺直鼻梁的冷峻輪廓和緊抿的嘴唇。粗厚的帆布外套把整個人裹得密不透風(fēng)。他與蝴蝶視線在空中交會的瞬間 ,帽檐陰影深處那只的左眼中,有什么冰冷銳利的東西一閃而過。蝴蝶幾乎是憑本能猛地一偏,振翅向下,鉆入船艙深處。
光線在此處驟然昏暗,輪機發(fā)出的聲音低沉壓抑。老張赤著油污斑斑的上身,像一尊沉甸甸的青銅雕像。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捻著一塊烏黑堅硬的煤渣,一下、一下地刮擦著光亮的船壁。碎屑無聲地融入艙底永遠掃不盡的塵垢。呼吸沉重而有節(jié)奏,汗水順著古銅色脊背上的肌肉線條流下,滴在老張早準備鋪好的衣服上。
蝴蝶繞過悶熱的燃煤機,從另一個窗口抖動著飛出,徑直沖向明亮的控制室。翅膀在那里沾染上新油的氣息。巨大的舷窗將遼闊海景框成一幅流動的油畫??刂婆_儀表閃爍。年輕的三副威爾遜將手隨意地搭在儀表盤光滑的邊緣,側(cè)頭看向旁邊的女電報員艾米麗。那雙眼睛干凈而明亮,溫柔的托起艾米麗垂著的眼眸,艾米麗放下手中的航務(wù)日志清單,長長的辮子垂下來,耳廓透出些羞澀的紅暈。
“…… 等這趟跑完,東港那套小公寓,我們就一起把它填滿,怎么樣?” 威爾的聲音有些大,大到似乎要把每個角落都傳遍。
艾米麗并未抬頭,卻低低應(yīng)了一聲。那短促的音節(jié)在心跳與設(shè)備運轉(zhuǎn)的嗡鳴中迎合著。
“嘿,” 威爾遜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特意沖著控制室角落里正在登記彈藥槍械的彪悍大塊頭喊道,“洛克!今晚,碼頭邊上小艾琳的館子,烤蝦管夠!務(wù)必賞光!” 這艘巨船的武裝神經(jīng)中樞此刻像被卸掉了彈藥。只有角落里壯碩的警衛(wèi)官洛克一人,伏在金屬登記臺上,筆尖在花名冊表格上劃拉。整個保衛(wèi)層艙室沉寂空曠的厲害,槍械庫的合金閘門厚重冷清。值班表懸掛在墻上,大片空白處寫滿了 “OFF(休)”,仿佛整艘船的鋼甲肌肉都在這靠港時刻不必要地松弛下來。
蝴蝶翅膀一振,帶著控制室的機油味重新回到甲板。尾跡處殘留的水汽沾在翅尖,它輕盈地盤旋,循著勞作的聲響飛向甲板盡頭,少年毛三正躬身伏在護欄邊緣。郵輪巨大的涂裝廣告 “世界之心” 號的字樣在烈日下刺眼炫耀,被海水與油污侵蝕的斑駁墻面。他手中的鏟子正機械而重復(fù)地刮著頑固的黑色瀝青樣的殘漬。汗水順著額角沁入稀疏的睫毛。
他抬起眼,汗水蟄得他微微瞇著看向那只落在自己鏟頭的小生靈。陽光下,翅膀鱗粉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的幽藍光點。
毛三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開了鏟柄,好奇地去抓那幽藍色的光點。
就在他指尖即將合攏,將那抹幽藍捕獲的剎那 —— 某種無形卻沉重的力量驟然攥住了“奧羅拉號”
腳下的甲板猛地一抖,發(fā)出一聲沉悶而令人牙酸的巨響,宛若地底沉眠的泰坦巨人痛苦地扭動了一下身軀。毛三猝不及防,整個人踉蹌著狠狠撞向冰冷的護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掌心一陣輕靈的悸動,幽藍色的蝴蝶振翅逃脫了束縛。
而毛三視線里,船體原本嚴絲合縫的涂裝鋼板表面,毫無預(yù)兆地蜿蜒游走出無數(shù)扭動的漆黑線條。
錨鏈倉方向傳來金屬扭曲、鏈條瘋狂抽打艙壁的狂暴巨響,刺眼的猩紅警燈驟然劃破碼頭上喧囂的人聲,隨之而來的是尖銳得能刺穿耳膜的警笛嘶鳴,聲音短促,一下接著一下,帶著一種失控的瘋狂。
奧羅拉號龐大的軀體僵硬地、以絕非人力能推動的傾斜姿態(tài),搖搖擺擺地切開了泛著油污的港口海水,朝著海峽口緩緩 “滑” 去。沒有船長的指令,沒有啟航的汽笛,甚至船頭那只鐵錨還沉甸甸地懸吊著!
毛三呆立在突如其來的狂暴震顫中,背脊死死抵住護欄。郵輪拖拽著沉重的身軀,將港口的燈光推向朦朧的遠方。腳下的鋼骨哀鳴依舊陣陣傳來。周身不斷散發(fā)出如粒子般的幽藍色光點。
在遠處夕陽日影里的“奧羅拉號”逐漸變得虛幻,而那只金屬般幽藍的蝶,此刻正振翅盤旋在甲板之上,像一枚來自深海的密符,靜靜審視下方這片混亂升騰的漩渦中心。
“奧羅拉號”就這樣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