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茗亭走出舊宅院時(shí)，夜色已經(jīng)降臨，巷弄里的燈籠次第亮起，暖黃的光暈驅(qū)散了些許寒意。
他翻身上馬，馬蹄聲踏在青石板上，這一次，卻帶著塵埃落定的輕快。有些秘密藏得再深，
終有被揭開的一天。而那些糾纏的恩怨，也終將在陽光下，找到各自的歸宿。馬行至巷口時(shí)，
陳茗亭勒住韁繩。巷尾的燈籠忽然被風(fēng)掀起，
露出燈籠架上纏繞的暗紋——那是沈家獨(dú)有的纏枝蓮紋樣，
與三天前在死者張啟山書房發(fā)現(xiàn)的玉佩裂痕完全吻合。他指尖在馬鞍上輕輕叩擊，
這才想起今早沈夫人遞茶時(shí)，袖口露出的銀鐲子上，也刻著同樣的紋樣?！瓣惔笕肆舨?。
”身后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沈家長子沈硯之提著盞琉璃燈追出來，
燈影在他臉上晃出明明滅滅的光。他懷里揣著個(gè)錦盒，綢緞邊角從衣襟處露出來，
泛著暗紫色的光，像極了張啟山死時(shí)嘴角凝固的血痕?！凹腋概R終前，讓我把這個(gè)交給您。
”沈硯之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錦盒打開的瞬間，
一股陳年的樟木味漫出來——里面是本線裝賬冊，封皮上的墨跡早已褪色，
卻仍能辨認(rèn)出“光緒二十三年”的字樣。陳茗亭翻到第三十七頁時(shí)，指尖猛地頓住。
賬冊里夾著張泛黃的匯票，收款人是張啟山，匯款人署名處卻被蟲蛀得模糊，
只留下個(gè)殘缺的“沈”字。旁邊用朱砂畫著個(gè)小小的銀錠，與張啟山書房暗格里找到的那枚，
重量分毫不差。“十五年前，張啟山曾幫家父運(yùn)過一批賑災(zāi)銀?！鄙虺幹暮斫Y(jié)滾動(dòng)了一下，
琉璃燈在他掌心晃出細(xì)碎的光，“后來銀船在長江翻了，家父說銀子沉了，
可上個(gè)月張啟山突然來府上，說他當(dāng)年私藏了一半，要沈家拿五千兩贖回去。
”馬蹄聲在寂靜的巷弄里格外清晰。陳茗亭忽然想起張啟山的小妾?jiǎng)⑹险f過，
老爺死的前一夜，曾對著幅長江水道圖看了整夜，燭淚滴在“銅陵渡”三個(gè)字上，
暈開片深色的痕。而沈家賬冊的最后一頁，恰好記著“銅陵渡，銀二十箱”的字樣。
“沈夫人的鐲子，是張啟山送的？”陳茗亭突然開口，
目光落在沈硯之露在外面的手腕上——那里有圈淺淺的勒痕，像是常年戴鐲子留下的，
卻比沈夫人的銀鐲細(xì)了半寸。沈硯之的臉?biāo)查g褪盡血色。他下意識地往袖里縮手，
卻不小心碰倒了琉璃燈，燈盞摔在青石板上，碎玻璃折射出的光里，
映出他靴底沾著的紅泥——與張啟山臥房窗臺(tái)上的泥土，色澤完全一致。
“是家母讓我……”他的聲音突然哽住，陳茗亭注意到他袖口的綢緞上，
繡著朵半開的玉蘭花，針腳歪歪扭扭，與張啟山書桌上那方繡著玉蘭的硯臺(tái)盒，
出自同一人之手。夜風(fēng)突然掀起巷尾的燈籠，
陳茗亭看見沈硯之脖頸處露出的玉佩——玉質(zhì)溫潤，上面卻有道新磨的裂痕，
形狀與張啟山書房門閂上的劃痕，嚴(yán)絲合縫。“張啟山死前，曾說要娶沈夫人過門。
”陳茗亭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掃過賬冊里那張被蟲蛀的匯票，“而你母親的陪嫁里，
恰好有艘能載二十箱銀子的漕船?！鄙虺幹偷毓虻乖诘兀\盒從懷里滑落，
賬冊散出來的頁角上，有處用指甲劃出的“恨”字，墨跡深得像要透紙而出。
“他逼死了我妹妹！”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十五年前銀船翻了，
他把我妹妹推進(jìn)長江當(dāng)替罪羊，說這樣才好向朝廷交差！”陳茗亭翻到賬冊的夾層，
里面藏著張少女的畫像。畫中女子梳著雙環(huán)髻，頸間戴著的銀鎖，
與從張啟山書房暗格里找到的那枚，紋飾完全相同。畫像背面寫著“阿芷，
光緒二十三年卒于銅陵渡”?！澳隳赣H知道嗎？”“她什么都知道。
”沈硯之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張啟山來勒索那天，家母把當(dāng)年的銀錠扔在他臉上，
說要去衙門告他?？伤χf，只要他把阿芷的事捅出去，沈家就會(huì)滿門抄斬。
”馬蹄聲再次響起時(shí)，陳茗亭忽然勒住韁繩。他想起今早驗(yàn)尸時(shí)，
張啟山指甲縫里的絲線——是暗紫色的杭綢，與沈硯之衣襟處露出來的綢緞，質(zhì)地完全一樣。
而沈夫人遞茶時(shí)，袖口沾著的香灰，與張啟山臥房香爐里的，是同一種檀香。
“動(dòng)手的是你母親，你幫她處理了兇器。”陳茗亭翻身下馬，將賬冊塞進(jìn)懷里，
“那枚銀錠上的齒痕，是沈夫人的牙印。而你靴底的紅泥，
是從后院那棵玉蘭樹下沾的——那里埋著殺死張啟山的那把匕首，對嗎？
”沈硯之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巷弄里的燈籠忽明忽暗，照亮他身后那扇虛掩的角門，
門軸處的積灰有被蹭過的痕跡，門楣上掛著的玉蘭花絡(luò)，少了半朵?！凹夷刚f，
阿芷最喜歡玉蘭花?！彼痤^時(shí)，眼里的淚混著琉璃燈的碎片光，“她說殺了張啟山，
才能讓阿芷瞑目?！标愜ね巧冉情T，
忽然想起沈夫人鬢邊插著的玉簪——簪頭的玉蘭缺了個(gè)花瓣，缺口處的弧度，
與張啟山胸口的傷口邊緣，完全吻合?！鞍涯隳赣H叫來?！彼穆曇衾锫牪怀銮榫w，
“有些事，該讓她自己說?！苯情T吱呀一聲開了，沈夫人提著盞燈籠站在門內(nèi)，
銀鐲子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她走到陳茗亭面前，沒有下跪，只是將手腕上的鐲子褪下來，
放在錦盒里：“這鐲子，是當(dāng)年張啟山用阿芷的命換來的。他說只要我戴著，就保沈家平安。
”燈籠的光落在她臉上，能看見眼角的皺紋里藏著的淚?！柏笆茁裨谟裉m樹下，
上面有我的指紋?！彼D了頓，目光落在那本賬冊上，“那批銀子，根本沒沉。
張啟山用它在江南買了三進(jìn)宅院，而我女兒的尸骨，至今還在銅陵渡的江底。
”陳茗亭翻開賬冊最后一頁，那里貼著張銅陵渡的水道圖，圖上用朱筆圈著個(gè)小小的漩渦，
旁邊寫著“阿芷沉舟處”。墨跡已經(jīng)發(fā)脆，卻仍能看出是女子的筆跡?！笆迥炅耍?/p>
我每天都在等這一天?！鄙蚍蛉说穆曇艉茌p，像風(fēng)吹過玉蘭花瓣，“張啟山說我不敢動(dòng)他，
可他忘了，母親為了女兒，什么都敢做?！碧焐⒘?xí)r，陳茗亭策馬走出巷弄。
沈家人被帶走時(shí)，沈夫人回頭望了眼那棵玉蘭樹，花瓣落在她的發(fā)髻上，
像極了畫像里那個(gè)梳雙環(huán)髻的少女。朝陽爬上城墻時(shí)，
陳茗亭在張啟山的江南宅院搜出了那批賑災(zāi)銀。銀箱上的封條完好無損，
卻在箱底發(fā)現(xiàn)了塊玉佩——玉質(zhì)與沈硯之的那枚完全相同，上面刻著“阿芷”二字。
他將玉佩放進(jìn)錦盒，與賬冊一起交給巡撫。轉(zhuǎn)身時(shí)，看見晨光里的玉蘭花瓣正簌簌落下，
像在為十五年前的少女，鋪一條回家的路。馬蹄聲再次踏過青石板時(shí)，
陳茗亭忽然覺得心里空了一塊。他想起沈夫人說的那句話：“有些債，要用一輩子來還。
”而有些秘密，揭開時(shí)帶起的塵埃，終究會(huì)落在該落的地方。就像此刻，朝陽穿過云層，
照亮巷弄里的燈籠，暖黃的光暈里，所有的恩怨都被鍍上了層柔光，仿佛在說：該結(jié)束了，
也該開始了?；氐礁脮r(shí)，差役正捧著個(gè)藍(lán)布包裹候在廊下。見他進(jìn)來，
忙躬身呈上：“陳大人，這是從張啟山臥房暗格里找到的，除了銀錠還有這個(gè)。
”包裹解開的瞬間，一股淡淡的墨香漫出來——是本線裝詩集，封皮題著“銅陵渡稿”，
扉頁上的字跡潦草，細(xì)看卻與沈夫人賬冊上的批注如出一轍。陳茗亭翻到中間那頁，
夾著張折疊的畫。展開時(shí)，宣紙上的銅陵渡碼頭躍然眼前：江霧里泊著艘漕船，
船頭立著個(gè)梳雙環(huán)髻的少女，正將朵玉蘭花插進(jìn)鬢間。畫右下角的印章被墨暈染了大半，
只露出個(gè)“芷”字，旁邊用朱砂點(diǎn)了點(diǎn)，像滴未落的淚。“這畫……”差役剛要開口，
卻被陳茗亭抬手止住。他指尖劃過少女的衣袂，
那里用極細(xì)的筆觸繡著朵纏枝蓮——與沈家燈籠上的紋樣分毫不差，
只是花瓣里藏著個(gè)極小的“山”字，是張啟山的名。正思忖間，門外傳來腳步聲。
捕頭趙勇捧著驗(yàn)尸格目進(jìn)來，臉色凝重：“大人，張啟山的尸身有蹊蹺。
他喉頭有處細(xì)如發(fā)絲的針孔，并非沈夫人那把匕首所致?！标愜っ偷靥ь^。
驗(yàn)尸格目上畫著針孔的位置，恰好避開了致命傷，像是被人用細(xì)針淬了毒，趁亂扎進(jìn)去的。
“匕首造成的傷口邊緣外翻，是死后被補(bǔ)的刀?！壁w勇指著格目上的批注，“也就是說，
沈夫人動(dòng)手時(shí)，張啟山已經(jīng)斷氣了?！背抗馔高^窗欞落在詩集上，
陳茗亭忽然注意到某頁的空白處有劃痕。他用指尖拓了拓，顯出行極淡的字：“三更，
西跨院槐樹下?！蹦E新鮮，像是張啟山死前剛刻下的。
西跨院的槐樹早在十年前就被雷劈了半棵，剩下的半截枯木上纏著圈銹鐵鏈。
陳茗亭蹲下身撥開落葉，發(fā)現(xiàn)樹根處的泥土有被翻動(dòng)過的痕跡。趙勇用鐵锨挖了片刻，
竟挖出個(gè)黑陶罐子，里面裝著卷泛黃的書信，和枚銅制的船牌。書信展開時(shí)，紙頁簌簌作響。
打頭那封是張啟山寫給沈芷的：“阿芷，待這批貨交卸，便向沈伯父提親，
把你鬢邊的玉蘭換成紅絨花?！甭淇钊掌谡枪饩w二十三年，銅陵渡銀船失事的前三天。
而最后那封，字跡卻變得猙獰：“沈硯之拿船牌要挾，說要去衙門告我私吞賑災(zāi)銀。阿芷，
你信我，那船銀是被水匪劫的，我絕沒……”信寫到這里戛然而止，紙角有處牙印，
深得幾乎要穿透?！按粕系木幪?，是當(dāng)年沈家那艘漕船的。
”趙勇指著銅牌上的“沈字三號”，“看來沈硯之早就知道銀船的真相，只是一直沒說。
”陳茗亭摩挲著船牌上的銹跡，忽然想起沈硯之靴底的紅泥——那不是玉蘭樹下的，
倒像是西跨院槐樹根的黏土。他轉(zhuǎn)身往外走：“去沈家，我要再問問沈硯之。
”沈家宅院的角門虛掩著。陳茗亭推門而入時(shí)，正撞見沈硯之在燒東西。
火盆里的紙灰被風(fēng)吹起，露出半片燒焦的信箋，上面的“山”字還依稀可見?！澳阍跓裁?？
”陳茗亭厲聲喝問，沈硯之嚇得手一抖，火鉗掉在地上，
露出藏在灰燼里的枚銀針——針尾刻著個(gè)極小的“硯”字?！笆悄銡⒘藦垎⑸健?/p>
”陳茗亭的聲音平靜無波，“你知道母親要?jiǎng)邮?，提前用毒針殺了他，再讓她補(bǔ)刀頂罪，
對嗎？”沈硯之的臉?biāo)查g慘白如紙。他后退兩步撞在樟木箱上，箱蓋滑落，
露出里面的東西——是件男子的長衫，袖口繡著朵玉蘭花，
針腳與張啟山書桌上的硯臺(tái)盒完全相同。“不是我！”他突然嘶吼起來，“是他活該！
他當(dāng)年不僅私吞銀子，還把阿芷推進(jìn)江里，就因?yàn)樗惨娏怂退朔众E！
”火盆里的紙灰還在飄，陳茗亭撿起那半片信箋，突然明白了什么。張啟山詩集中夾著的畫，
少女鬢邊的玉蘭花瓣里，藏著的“山”字其實(shí)是個(gè)“刂”，
合起來正是“劌”——是沈硯之的字。“你喜歡阿芷，對嗎？
”陳茗亭的目光落在長衫的領(lǐng)口，那里繡著對交纏的銀杏葉，是沈硯之的私章紋樣，
“你嫉妒張啟山，更恨他害死阿芷，所以趁亂下了毒針，再嫁禍給母親。
”沈硯之猛地跪倒在地，額頭抵著青磚：“我只是想讓他償命！母親年紀(jì)大了，
衙門不會(huì)重判，可張啟山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他從懷里掏出塊玉佩，
與畫中少女戴的那枚成對，“這是阿芷當(dāng)年送我的，她說等我中了舉，
就……”話未說完便泣不成聲。晨光穿過沈家的雕花窗，落在那對玉佩上。
陳茗亭忽然想起沈夫人銀鐲上的刻痕——不是常年佩戴所致，是被人用硬物反復(fù)刮過，
上面隱約能看出“硯”字的輪廓。“你母親知道是你做的?！彼p聲說，“她補(bǔ)那刀，
是想替你頂罪?！鄙蚍蛉吮粠頃r(shí)，手里還攥著那本《銅陵渡稿》。見了玉佩，她忽然笑了，
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淚：“阿芷當(dāng)年總說，她哥的字比張啟山好看?！彼蛏虺幹?，
聲音輕得像嘆息，“那枚毒針，是我給他的。我早就知道他藏著這心思，與其讓他偷偷摸摸，
不如我來擔(dān)這個(gè)罪名?！壁w勇在一旁聽得發(fā)怔，
陳茗亭卻指著詩集最后一頁的批注：“沈夫人的字跡娟秀，而這頁的批注卻帶著鋒棱，
是男子的筆力。”他看向沈硯之，“你模仿母親的字寫了賬冊，故意留下銀錠引我們懷疑，
其實(shí)是想借刀殺人，對嗎？”沈硯之的肩膀劇烈顫抖起來?；鹋枥锏募埢冶伙L(fēng)吹進(jìn)他眼里，
他抬手去揉，卻露出腕上的勒痕——不是戴鐲子的，是被鐵鏈磨的，
與西跨院槐樹上的銹鏈完全吻合?！笆俏野汛坡裨诨睒湎碌?。”他終于低頭，
聲音帶著絕望，“我故意讓張啟山發(fā)現(xiàn)，引他三更去赴約，再用淬了毒的針殺了他。
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夕陽西沉?xí)r，沈家母子被帶走。經(jīng)過那棵玉蘭樹時(shí)，
沈夫人忽然停下，摘下鬢邊的玉簪放在樹根處：“阿芷，回家了。
”玉簪缺口處的陽光折射在地上，拼出個(gè)模糊的“山”字，像個(gè)沒寫完的結(jié)局。
陳茗亭站在宅院門口，看著那本《銅陵渡稿》被收進(jìn)證物箱。
詩集里夾著的畫在風(fēng)中輕輕顫動(dòng)，少女鬢邊的玉蘭花仿佛還在散發(fā)著清香。
他忽然想起沈夫人最后說的話：“有些債，不止要一輩子還，還要兩代人來償。
”馬蹄聲再次踏過青石板時(shí)，陳茗亭摸出那枚銅船牌。夕陽的金光落在“沈字三號”上，
竟映出背面刻著的小字：“光緒二十三年，贈(zèng)阿芷。”是張啟山的筆跡，
溫柔得像在說句未完的情話。巷弄里的燈籠又亮了起來，暖黃的光暈里，
陳茗亭忽然明白：有些秘密揭開時(shí)，露出的不是真相，而是層層疊疊的人心。
就像銅陵渡的江霧，看似遮掩了罪惡，實(shí)則早已把所有恩怨，都浸在了時(shí)光里，
等著某天被朝陽照亮，讓該落的塵埃，終歸于土。回到府衙時(shí)，趙勇正捧著個(gè)木匣候在廊下。
見他進(jìn)來，忙將木匣推到案前：“大人，這是從張啟山書房的暗格深處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