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走廊的消毒水氣味像無形的冰針,刺進(jìn)我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里。我躺在病床上,
瘦骨嶙峋,每一次喘息都像破風(fēng)箱在拉扯。十七歲的身體,
卻已被命運(yùn)的巨石碾壓得只剩枯槁。主治醫(yī)生遞過來的那張紙,薄如蟬翼,
卻重得幾乎壓垮我殘存的心跳——“肺癌晚期”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進(jìn)我的眼底。
工友老張粗糙的手指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那張判決書。他嘴唇翕動,
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沉痛的嘆息,重重砸在死寂的空氣里。我盯著天花板慘白的燈光,
耳畔嗡嗡作響,唯有醫(yī)生那句“保守治療”像冰凌般不斷墜落。一百萬的手術(shù)費(fèi),
這數(shù)字龐大得如同懸在頭頂?shù)纳顪Y,而我,一個在泥濘里掙扎的螻蟻,連仰望都覺眩暈。
我閉上眼,眼前浮現(xiàn)的不是生的渴求,而是出租屋里幾張嗷嗷待哺的小臉——我的弟弟妹妹,
還有那個時而清醒、時而迷失在混沌深淵里的婆婆。這深淵,只能我自己去填,
哪怕填進(jìn)去的,是我自己。我死死咬住干裂的下唇,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咸。我的記憶深處,
并沒有母親溫存的輪廓。2005年,三歲的懵懂世界里,只有父親一個模糊而高大的影子。
爺爺和婆婆溝壑縱橫的臉,是我童年里最恒定的背景。五歲那年,2007年,
灶臺比我的人還高,我踮起腳尖,小手費(fèi)力地握著沉重的鍋鏟,在嗆人的油煙里翻動青菜。
婆婆粗糙的手覆蓋上來,帶著泥土和歲月的氣息:“東東乖,婆婆來?!彼郎啙岬难劾?,
水光一閃而過,像枯井里短暫映照的月光,瞬間又被生活的塵埃掩埋。2008年,
我們擠進(jìn)了縣城邊緣一間不足五十平米的出租屋。城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喧囂。
2009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父親出獄了。他像一頭困獸在狹小的空間里暴怒地踱步,
咒罵著命運(yùn)的不公。那咒罵聲最終化作了落在我身上的皮帶,撕裂了單薄的衣衫,
也撕碎了一個七歲孩子對父親殘存的全部想象。鞭打留下的青紫瘀痕未消,
一場來勢洶洶的肺炎又將我拖入了死亡的邊緣。高燒像烈火灼燒著我小小的身體,
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五臟六腑震碎。爺爺枯坐在床邊,
布滿老繭的手徒勞地擦去我額頭滾燙的汗水,布滿愁苦的臉上刻滿了無能為力的絕望。
家里空蕩蕩的米缸,比窗外的寒風(fēng)更刺骨。就在意識快要被高熱吞噬的關(guān)口,
房東婆婆顫巍巍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布滿老年斑的手遞來皺巴巴的五張百元鈔票,
那幾張薄薄的紙,在我模糊的視線里,卻像救命的方舟。婆婆背著我,蹣跚著走向醫(yī)院,
她佝僂的脊背在寒風(fēng)中,成了我沉入黑暗前唯一能感知到的、微弱的溫暖。
2010年的春節(jié),父親帶回來一個陌生的女人,肚子高高隆起。
出租屋里的空氣更加稀薄壓抑。父親非但沒有帶回希望,
反而用兇狠的言語逼著爺爺掏出了他做“背二哥”積攢了不知多久的三千塊血汗錢。
爺爺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昏黃的燈光照著他花白的頭發(fā)和深陷的眼窩,
那雙曾經(jīng)能扛起山貨走幾十里山路的手,此刻無力地垂在膝蓋上,微微顫抖。那晚,
我聽見爺爺壓抑的、沉重的嘆息,一聲聲,敲打在冰冷的墻壁上,也敲打在我年幼的心上。
嘲笑聲如同冰冷的雨點(diǎn),密集地砸在2011年的校園里。“沒娘的孩子!”“野種!
”那些尖銳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針,刺穿我單薄的衣衫,直抵心臟。九歲的我,
在華嚴(yán)小學(xué)的操場上,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屈辱。眼淚在眼眶里倔強(qiáng)地打轉(zhuǎn),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嘴里彌漫開一股腥甜?;丶夷菞l熟悉的小路,變得無比漫長,
兩旁那些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目光,像芒刺扎在背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出租屋木門,
看到婆婆懷里那個父親第二個女人留下的、正哇哇大哭的弟弟“王彬”,
積蓄了一路的淚水終于決堤。我把臉深深埋進(jìn)枕頭,咸澀的淚水浸濕了粗糙的布面,
也浸透了我灰暗的童年。從那一刻起,我的世界提前關(guān)上了童真的門扉,沉默和過早的承擔(dān),
成了我唯一的盔甲。爺爺?shù)谋秤案迂E了,他白天在城里扛著沉重的貨物,
晚上還要趕回鄉(xiāng)下,在月光下侍弄那幾畝維系著全家口糧的薄田。生活的重?fù)?dān),
無聲地壓彎了他的脊梁,也在我心里刻下了一道道早熟的印記。
2012年、2013年、2014年……春節(jié)的爆竹聲,成了我記憶里最刺耳的喪鐘。
父親如同一個帶來災(zāi)難的候鳥,一次次飛回,
帶回懷著身孕、眼中燃起微末希望火苗的陌生阿姨,
又一次次在絕望的哭喊和嬰兒的啼哭中獨(dú)自飛走,留下嗷嗷待哺的生命和無盡的困頓。
妹妹王玥,龍鳳胎王倩、王強(qiáng)……一個個小生命在出租屋冰冷的床板上降生,
又在生母絕望逃離的淚水中成為我們的手足。爺爺成了被生活瘋狂抽打的陀螺,
透支著最后的氣力。婆婆的頭發(fā)徹底白了,眼神時常渙散,
抱著啼哭的嬰兒在屋里茫然地踱步,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誰也聽不懂的歌謠。
出租屋的空氣里,永遠(yuǎn)彌漫著劣質(zhì)奶粉、尿布和沉重的、化不開的愁苦氣味。
2015年的夏天,是我人生的分水嶺。那一年,爺爺像一盞熬盡了最后一滴油的燈,
猝然熄滅了。他是在田埂上倒下的,手里還緊攥著一把剛割下的、沉甸甸的稻穗。
婆婆撲在爺爺冰冷的身體上,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這輩子的苦難都哭盡。
十三歲的我站在一旁,看著婆婆崩潰的哭嚎和周圍弟妹們驚恐茫然的眼神,
世界在我眼前轟然崩塌,碎成一片片無法拾掇的瓦礫。爺爺走了,
也徹底抽走了這個家最后一點(diǎn)支撐。家徒四壁,米缸空空如也。婆婆的精神徹底垮了,
她開始整夜整夜地游蕩在街頭巷尾,發(fā)出非人般的嚎哭,回來時眼神空洞,
對著墻壁喃喃自語,時而清醒地抱著我痛哭:“東東啊,婆婆沒用!婆婆沒用?。?/p>
”大弟斌斌、大妹玥玥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紀(jì),小弟小妹更需要人寸步不離地照料。
初一上半期結(jié)束那天,我捏著那張薄薄的休學(xué)申請書,站在班主任的辦公桌前,
喉嚨像被滾燙的砂紙堵住。窗外陽光刺眼,操場上傳來同齡人無憂無慮的奔跑和歡笑。
我艱難地咽下翻涌的苦澀,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老師,家里…實(shí)在沒人了。
” 老師深深地看著我,那目光里盛滿了沉重的憐憫,最終,化作一聲無言的嘆息,
在申請書簽下了名字。放下書本,扛起一個搖搖欲墜的家,是我別無選擇的宿命。生存,
成了唯一的命題。政府每月七百元的低保金,連八百元的房租都無法填平。
我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樱蒙形赐耆L成的、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沉重的背簍,
成為城里最年輕的“背二哥”。磚頭、水泥、沙子……工地上任何需要力氣的活計,
我都搶著去做。汗水浸透破舊的衣衫,肩膀被繩索磨破,滲出血跡,又結(jié)痂,再磨破,
最終形成一層厚厚的、丑陋的硬繭。當(dāng)暮色四合,工地沉寂下來,我便拖著灌了鉛的雙腿,
推著吱呀作響的破舊小推車,穿行在縣城的大街小巷。路燈昏黃的光暈下,
我低頭搜尋著每一個垃圾桶,翻揀著可以換錢的塑料瓶、硬紙板。
垃圾腐爛的酸臭氣息鉆進(jìn)鼻腔,手上沾滿污穢,路人的側(cè)目和偶爾的呵斥像細(xì)小的針,
密密地扎在心上。但我不能停,弟妹們饑餓的眼神和婆婆時而清醒、時而瘋癲的囈語,
是我身后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我在荊棘路上蹣跚前行。2016年的春節(jié),寒風(fēng)刺骨。
聽說父親要回來,我和弟妹們擠在冰冷的出租屋門口,巴巴地望著巷口。
破敗的木門終于被推開,父親裹挾著一身外面的寒氣走了進(jìn)來。
他身上帶著一種陌生的、不屬于我們這個破敗之地的氣味。我強(qiáng)壓著翻涌的心緒,
鉆進(jìn)冰冷的灶房,用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diǎn)豬油,給他煮了一碗掛面,
還奢侈地煎了一個金黃的雞蛋,小心翼翼地端到他面前。他皺著眉,挑剔地?fù)芘藘上拢?/p>
只吃了兩口,便不耐煩地將碗重重推開:“什么玩意兒,難吃死了!”那只碗磕在桌沿,
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滾燙的面湯濺出來,燙紅了我的手背,
也徹底燙穿了我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對父愛的幻想。
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絕望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我猛地沖到門口,
對著他即將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用盡全身力氣哭喊:“你知道這個家嗎?!
你知道我和弟弟妹妹是怎么熬過來的嗎?!你知道我們餓得睡不著覺是什么滋味嗎?!
” 寒風(fēng)卷走我的哭喊,父親的身影只是微微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像丟棄一件垃圾般,
決絕地消失在了巷口的拐角。我抱著最小的妹妹,拉著弟弟,踉蹌著追到街口,
朝著他離去的方向嘶吼:“你走!你有本事走了就別回來!別回來——!
” 冰冷的淚水糊了滿臉,弟弟妹妹們在我身邊嚇得哇哇大哭。那一聲聲絕望的哭喊,
仿佛不是我自己的聲音,而是這個破敗家庭最后的悲鳴,在空曠寒冷的街頭回蕩,
然后被無情的風(fēng)吹散,不留一絲痕跡。世界在我眼前徹底失去了色彩,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暗和冰冷。巷口的風(fēng),吹散了那聲嘶力竭的呼喊,
也徹底吹熄了我心底那點(diǎn)微弱的、名為“父親”的星火。他走了,連一絲煙塵都沒留下。
我抱著小妹,拉著小弟,站在冰冷的街頭,看著那個背影融入人群,消失不見。
弟妹的哭聲在耳邊尖銳地響著,像刀子刮過玻璃。那一刻,
有什么東西在我身體里徹底碎裂了,化為齏粉,被寒風(fēng)卷走。原來,被至親拋棄的感覺,
比隆冬臘月光腳踩在冰渣上,還要痛上千百倍。冷,從腳底一路凍僵了心臟。2017年,
生活的輪子依舊在泥濘中沉重地滾動。看著大弟斌斌六歲、大妹玥玥五歲的小臉,
看著他們望著街上背著書包的孩子時那種純粹的渴望,
一個念頭在我心里破土而出:不能讓他們像我一樣,永遠(yuǎn)被鎖在這片陰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