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東宮果然傳出消息，太子謝昭珩病勢沉重，已至臥床不起的地步，拒見百官。
唯獨(dú)破例召了巡按御史裴文修入內(nèi)問話。
彼時，蘇晚昭正在城南的義濟(jì)堂里，指尖捻著一頁鹽鐵賬目，聽著底下人回報(bào)各處藥材的支用情況。
李公公躬著身子，像道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湊近，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了空氣里的塵埃。
“姑娘，裴大人進(jìn)寢殿時，太子爺正燒得滿面通紅，神志都不甚清楚了，嘴里……嘴里反復(fù)念著一個‘昭’字?！?/p>
蘇晚昭翻動賬本的指尖微微一頓，那輕微的停滯在安靜的室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
她沒回頭，只淡淡地抬了抬眼。
李公公繼續(xù)稟道：“可裴大人從東宮出來，不到半個時辰，就向中書省遞了辭官的折子?！?/p>
“為何？”蘇晚昭終于開口，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李公公長嘆一口氣，滿是無奈：“還能為何？沈家那邊早已放出風(fēng)聲，說沈家小姐心善，自幼便日日誦讀《女則》，前些日子更是為了給太子祈福，在佛堂跪了三日三夜，水米未進(jìn)。這事傳開，連皇后娘娘都動了容，親口夸贊她賢淑，說要召她入宮，‘慰藉儲君’。裴大人是個聰明人，他怕這趟進(jìn)去，回頭就成了皇后和沈家手里牽線的木偶，把東宮徹底攪成權(quán)斗的泥潭，索性抽身不干了?！?/p>
“慰藉？”蘇晚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淬了冬日寒雪，“我看，是來摘果子的?！?/p>
她“啪”地一聲合上手中賬本，力道不大，卻讓李公公心頭一跳。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初升的春陽。
幾株桃樹已經(jīng)抽出新綠的嫩芽，風(fēng)中卻再沒有那年漫天飛舞的紙鳶了。
她忽然轉(zhuǎn)過頭，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深井：“你回去，替我給謝昭珩帶句話?！?/p>
“姑娘請講。”
“告訴他，若他真病得快死了，想讓我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就別再費(fèi)心思燒我當(dāng)年留下的茶，也別傻乎乎地去跪什么勞什子宗廟。讓他去做件正事。”蘇晚昭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刀，“去把去年冬漕貪墨案的主審官，給我換掉?！?/p>
李公公大驚失色：“姑娘，那可是戶部提舉趙大人，是……是皇后娘娘的本家親戚……”
“那就讓他謝昭珩，親自去換。”蘇晚昭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我要他明明白白地知道，我蘇晚昭，不是他病了痛了就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藥。我的價值，他得用對地方?！?/p>
當(dāng)夜，大理寺最深處的大牢，潮濕陰冷，空氣里彌漫著血腥與霉變的混合氣味。
謝昭珩換下太子蟒袍，只著一身素白常服，未帶任何儀仗，親手提著一盞孤燈，走下濕滑的石階。
他要親自提審去年冬漕案中被收買的那個倉吏。
那倉吏本已抱了必死的決心，無論如何嚴(yán)刑逼供，都咬死是自己一時糊涂，賬目算錯了。
可當(dāng)他抬起頭，看見燭火后那張蒼白卻威嚴(yán)的臉時，整個人都傻了。
太子殿下，竟然親自來了。
再聯(lián)想到白日里聽獄卒閑聊，說沈家小姐即將入主東宮，皇后大權(quán)在握，這倉吏最后的心理防線轟然崩塌。
他明白，自己這顆棋子，隨時都會被拋棄。
他猛地磕頭，哭得涕泗橫流：“殿下！殿下饒命！小的……小的原只聽命于戶部的郎中大人，可那本假的賬冊，是……是有人從東宮的側(cè)門遞出來的??！”
謝昭珩面無表情，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絲毫波瀾，只示意身后的李公公將供詞一字不差地錄下。
然而，就在他提燈準(zhǔn)備離開大牢時，幾名身著禁軍服飾的衛(wèi)士手持長戟，將他攔在了石階之上。
為首的校尉硬著頭皮躬身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懿旨，您病體未愈，需在東宮靜養(yǎng)，不得擅自出宮，更不得……擅審朝臣?！?/p>
夜風(fēng)卷起謝昭珩寬大的衣袍，獵獵作響。
他立于石階之上，沉默地看著眼前冰冷的兵刃，忽而抬手，從腰間解下一枚通體溫潤的白玉玉佩。
在衛(wèi)士們驚駭?shù)哪抗庵?，他毫不猶豫地將玉佩狠狠擲在泥濘的地上。
“啪”的一聲脆響，玉佩碎裂。
月光下，依稀可見那上面用篆文刻著的兩個字——“儲貳”。
“回去告訴母后?！彼穆曇舯冗@地牢里的寒風(fēng)更冷，“若她今日敢鎖我東宮的門，明日的早朝上，我便將這樁漕運(yùn)貪墨案，連同她當(dāng)年私放族親出關(guān)販賣私鹽的舊賬，一并清清楚楚地，呈給父皇?！?/p>
衛(wèi)士們駭然變色，握著長戟的手都在發(fā)抖。
幾乎是同一時刻，城南義濟(jì)堂內(nèi)，燭火通明。
沈大夫?qū)倧拇罄硭履沁厒鱽淼南?，低聲說給了蘇晚昭聽。
蘇晚昭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點(diǎn)著，良久，她抬起眼，輕聲問：“他在牢里，可有說什么別的話？”
沈大夫想了想，搖了搖頭：“殿下什么都沒說。錄完口供，只在牢門前對著京城的方向，默默跪了足有三刻鐘。沒求誰赦免，也沒……提起您?！?/p>
蘇晚昭閉上了眼睛。
許久，她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嘆息，輕得仿佛隨時會散在風(fēng)里。
“……這才像話?！?/p>
她始終沒有睜眼，只是那微微顫抖的眼角，泄露了一絲無人察覺的波瀾，卻終究，沒有落下一滴淚來。
這一夜，京中暗流洶涌，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皇城內(nèi)外。
鳳儀宮的燈火徹夜未熄，而東宮的宮門，卻始終大敞著。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等著看第二天的朝陽，會先照亮一紙廢儲的詔書，還是戶部官衙那塊搖搖欲墜的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