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物帶來的睡眠像沉入粘稠的瀝青，沉重而窒息。然后，黑暗開始旋轉(zhuǎn)、沉淀，勾勒出一個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場景。
幽暗，溫?zé)?，液體緩緩流動的汩汩聲。是羊水。她“看”到了自己的子宮內(nèi)部。沒有臍帶的纏繞，沒有蜷縮的粉嫩嬰兒。
只有一個人影。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
他蜷縮著，皮膚松弛，布滿深褐色的老年斑，像一件被揉皺又丟棄的舊皮囊。嶙峋的骨節(jié)在薄薄的皮下清晰可見。稀疏的白發(fā)黏在布滿溝壑的頭皮上。他閉著眼睛，仿佛在沉睡。
突然！
那雙眼皮猛地掀開！
沒有眼白。整個眼眶里，是兩團(tuán)濃得化不開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漆黑！如同宇宙中最深的黑洞。
那兩團(tuán)漆黑，精準(zhǔn)地、穿透了夢境與現(xiàn)實(shí)的屏障，直直地“看”向了海倫的所在！
干癟的、布滿褶皺的嘴唇，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一個冰冷、怨毒、帶著無盡歲月沉淀下來的腐朽氣息的笑容，在那張蒼老的臉上綻放。
一個聲音，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在腦髓深處炸響，嘶啞、干澀，如同枯骨摩擦：
“媽媽……”
“你偷走的四十年……”
“……該還了。”
“啊——?。?！”
海倫尖叫著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她大口喘著粗氣，如同離水的魚，雙手死死地捂住腹部，仿佛這樣就能阻擋夢境里那雙黑洞般的眼睛和那惡毒的詛咒。
“怎么了？又做噩夢了？”理查德被驚醒，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不耐煩。他沒有開燈，只是含糊地抱怨，“醫(yī)生開的藥不管用嗎？明天問問能不能加劑量……快睡吧，別吵著孩子?！彼藗€身，背對著海倫，很快又響起均勻的鼾聲。
海倫僵硬地坐在黑暗中，劇烈的心跳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震耳欲聾?？謶窒癖涞亩旧撸p繞著她的脖頸，越收越緊。她顫抖著伸出手，摸向床頭柜。指尖觸碰到冰冷的手機(jī)屏幕。解鎖，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哆嗦著點(diǎn)開相機(jī)，切換到前置攝像頭。
慘白的光線下，手機(jī)屏幕里映出她的臉。
眼袋消失了。法令紋淡得幾乎看不見。臉頰的皮膚緊致光滑，在手機(jī)自帶的美顏光效下，甚至透出一種不真實(shí)的、少女般的瑩潤感。唯有眼底深處殘留的驚懼，證明著這張臉的主人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
她看起來……像二十八歲？或者更年輕？
海倫的指尖顫抖著，緩緩下移，撫上自己光滑的脖頸。那里，原本有一道淺淺的、理查德戲稱為“火雞脖子”的頸紋?，F(xiàn)在，沒有了。皮膚平坦緊致。
她掀開睡衣下擺。曾經(jīng)盤踞在腹部的妊娠紋，此刻只剩下極淡的、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粉色細(xì)線，如同即將愈合的淺表傷痕。手指按上去，觸感是年輕肌膚特有的彈性和飽滿。
這不是禮物。
這是掠奪！
夢境中那張蒼老怨毒的臉，那句“偷走的四十年”，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她的意識深處！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腥味的恐懼感從胃里翻涌上來。她猛地捂住嘴，強(qiáng)壓下嘔吐的欲望。
那個“胎兒”……它在吸收她！它在吞噬她的時間！她的青春，她的活力，她的……生命！
“不……不……”她蜷縮起身體，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在寂靜的臥室里顯得格外清晰。腹中的生命依舊沉穩(wěn)地搏動著，一下，又一下。那曾經(jīng)帶來無限希望和喜悅的胎動，此刻卻像沉重的鼓點(diǎn)，敲打在她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每一下都宣告著她生命的倒計(jì)時。
黑暗中，她仿佛能感受到一雙冰冷的、蒼老的眼睛，正隔著薄薄的肚皮，貪婪地注視著她逐漸“年輕”的皮膚，等待著將她徹底榨干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