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記錯的規(guī)矩與墻上的畫林夏踩著鬼柳村的爛泥地走進客棧時,
褲腳沾著的暗紅漿汁已經凍成了硬殼。檐角的冰棱滴著水,砸在青石板上,「嗒、嗒」
的聲音像有人在數著她的步數。風卷著雪沫子灌進領口,她縮了縮脖子,
抬頭看見客棧招牌——「云棲?!谷齻€字的紅漆掉了大半,「棲」字的右半部分被蟲蛀空,
露出底下的木茬,像個咧開的嘴。「西頭那間?」老板娘從灶房探出頭,
圍裙上沾著黑糊糊的東西,像沒擦干凈的鍋底灰。她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奇怪,
瞳仁比常人小,盯著林夏手里的筆記本時,眼球幾乎要貼到鏡片上?!腹媚铮?/p>
你……是來找背尸人的?」林夏嗯了一聲,指尖在筆記本封面的「珞巴族殯葬習俗」
字樣上蹭了蹭。封皮是她特意選的牛皮紙,出發(fā)前在圖書館曬了三天,本該泛著暖黃,
此刻卻蒙著層灰敗的白,像被什么東西捂了半個月。她記得清楚,
出發(fā)前抄錄的背尸人面具規(guī)矩——左臉涂鍋底灰(陰),右臉抹羊脂白(陽),
旁邊還畫了個小骷髏頭,用紅筆圈著「忌反涂」三個字。那紅筆是導師送的朱砂筆,
說是能鎮(zhèn)邪,筆鋒劃過紙頁時,還留下淡淡的朱砂味??煽蜅L梦輭ι蠏熘摹侗呈藞D》,
分明畫反了。泛黃的紙頁用牛皮繩系在墻上,邊角卷得像波浪。穿黑袍的背尸人戴著面具,
左臉是刺目的白,右臉沉得像墨。顏料皸裂的紋路里嵌著灰,風吹過窗縫時,畫紙輕輕顫動,
面具的左眼窩對著林夏,像個正在呼吸的黑洞。她湊近看,發(fā)現白色顏料不是羊脂白,
而是帶著點青的冷白,像涂了層尸蠟;黑色也不是鍋底灰,里面混著細碎的毛發(fā),
在光線下閃著銀亮的光?!改@畫……」林夏的聲音有點發(fā)緊,
喉結動了動才把后半句說出來,「顏色是不是弄反了?」「老祖宗傳下來的,還能有錯?」
老板娘端來的酥油茶浮著層白沫,她用指甲刮了刮碗沿,黑泥簌簌掉進茶里,
在白沫上暈開細小的黑花?!溉ツ甏稳蔬€跟我吵,說我給他面具涂反了。結果當天晚上,
他就蹲在這畫底下,對著鏡子哭,說自己臉『長錯了』——左臉摸著像凍住的肉,
右臉卻燙得能烙餅?!勾稳蔬@個名字像根冰錐,猛地扎進林夏的記憶。三個月前,
縣文化館收到封字跡歪扭的信,信封上沾著干硬的泥塊,
里面的紙頁皺得像被水泡過——次仁的妹妹說,哥哥失蹤前總對著鏡子發(fā)呆,
鏡中的人影比他慢半拍,他抬左手,鏡中人抬右手;他說「水」,鏡中人的嘴型是「火」。
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村口老柳樹下,他正把面具往樹上貼,樹皮滲出的汁沾了他一臉,
左白右黑,和畫上的一模一樣。信的末尾畫了個歪歪扭扭的鏡子,鏡子里的人沒有眼睛,
只有兩個黑洞。「次仁的面具,您見過?」林夏翻開筆記本,想找那頁記著面具細節(jié)的內容,
指尖卻頓住了。原本該有骷髏頭標記的地方,多了道深褐色的劃痕,把「左陰右陽」
劃成了「左陽右陰」。劃痕邊緣的紙頁發(fā)毛,像被人用指甲反復刮過,最嚇人的是,
劃痕的盡頭沾著點灰——細滑的、帶著點涼意的灰,和《背尸人圖》上嵌著的灰一模一樣。
她捻起一點灰湊到鼻尖,聞到股淡淡的霉味,混著點腥甜,像老柳樹的漿汁味。
「記錯了也正常?!估习迥锿蝗恍α?,眼角的皺紋里嵌著的黑泥動了動,露出底下的紅肉。
「這村子邪性,進來的人都容易記混事兒。前陣子有個貨郎,說自己明明帶了十匹布,
到了這兒就剩九匹,非說是我們偷了。結果當晚他對著鏡子數錢,數著數著就尖叫,
說鏡子里的錢全變成了燒紙,每張燒紙上都印著他的臉?!沽窒臎]接話。
她盯著筆記本上的劃痕,突然想起出發(fā)前打包時,特意把這本筆記放進防水袋,
袋口扎了三層繩,不可能沾灰。更詭異的是,她清楚記得自己從不留長指甲,
指甲蓋剛過指尖,可劃痕的深度和弧度,分明是長指甲刮出來的——至少半寸長,
邊緣還帶著倒刺。入夜后,走廊的油燈忽明忽滅。燈芯是用牦牛毛做的,
燒到一半會爆出火星,映得墻上的獸骨影子像在跳舞。林夏起夜經過堂屋時,
看見那面蒙著灰的銅鏡亮了。不是被燈光照的,是鏡面自己透出的冷光,像結了層薄冰。
鏡中映出個模糊的人影,穿著和《背尸人圖》里一樣的黑袍,面具左白右黑,正慢慢轉過身。
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只覺得面具的左眼窩特別深,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動。林夏猛地回頭,
身后只有搖搖晃晃的油燈影子,獸骨的尖端正對著她的后頸。再看鏡子,
人影已經湊到了鏡邊,鼻子幾乎貼在鏡面上,面具的左眼洞里塞著團灰,灰團動了動,
像只正在眨動的眼睛。她逃回房間,反手插上門閂,門閂是根粗木桿,插進去時發(fā)出「咔」
的脆響,可她總覺得那聲音慢了半拍,像隔了層水。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
口袋里的筆記本硌著腰,她掏出來翻開,發(fā)現那頁被劃掉的紙不見了——撕口參差不齊,
邊緣沾著的灰落在掌心,涼得像冰,攤開手一看,灰粒在掌心聚成個小小的漩渦,轉著轉著,
變成了個骷髏頭的形狀。2 延遲的影子與滲灰的墻第二天清晨,林夏在次仁家的火塘邊,
第一次聞到了「鏡中灰」的味道。次仁的家在村子最東頭,木樓的欄桿缺了根,風灌進去,
發(fā)出「嗚嗚」的聲?,像有人在哭。次仁的妹妹蹲在火塘前,用樹枝撥著灰燼。
她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藏袍,左袖口磨出了洞,露出的手腕上有圈青黑色的印,
像被什么東西勒過?;鹛晾锏幕沂腔野咨模绕胀ú菽净腋?,捏在手里會從指縫漏下去,
留下冰涼的痕跡?!高@是我哥的面具?!构媚锏穆曇舭l(fā)飄,眼睛盯著火塘中心,
那里的灰燼總也燒不盡,聚成個小小的漩渦。她用樹枝挑出塊黑色碎片,邊緣卷著,
像被火燎過的皮革。「他說鏡子里的灰沾到臉上,擦不掉,只能燒掉。燒的時候要念口訣,
『左白右黑,魂歸其位』,不然灰會順著煙跑回來,鉆進人的鼻孔里?!沽窒臏惤?,
碎片的邊緣沾著暗紅的硬殼,和她褲腳沾著的漿汁一模一樣。她用指尖碰了碰,
硬殼突然裂開,里面滲出點灰,落在火塘邊的石板上,慢慢聚成個「左」字。
「你哥有沒有說過,面具的顏色……」林夏的話沒說完,就被姑娘猛地打斷。「左白右黑!」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樹枝在火塘里劃出火星,濺在她的手背上,她卻像沒感覺。
「我哥的筆記上寫的!他說縣文化館來的人(指林夏)也記的是左白右黑,是我老糊涂了!」
她抓起身邊的個布包,抖出本牛皮紙筆記本,封面和林夏的一模一樣,翻開其中一頁,
上面用炭筆寫著「左白右黑」,旁邊畫著個鏡子,鏡子里的人左臉畫著圈,右臉打了叉。
林夏的后背瞬間爬滿冷汗。這本筆記和她的一模一樣,連封皮上的磨痕都分毫不差。
她記得自己的筆記鎖在文化館的抽屜里,鑰匙串在手腕上,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更讓她發(fā)冷的是,筆記的最后一頁,貼著張照片——是她出發(fā)前在圖書館拍的,
照片里的她舉著筆記本,笑得露出牙齒,可照片上她的左臉,不知被誰涂成了白色。
離開次仁家時,村口的老柳樹正在淌汁?;液稚臉涓缮希肟诖蟮臉涠礉B出暗紅的漿汁,
順著裂紋往下淌,在樹根處積成個小水洼,映出張模糊的臉——左白右黑,
像從鏡里掉出來的。她繞著樹走了半圈,發(fā)現樹干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
每個名字旁邊都畫著個小鏡子,次仁的名字刻在最上面,鏡子里的左半邊被涂成了白色。
回客棧的路上,林夏總覺得有人跟著?;仡^看,只有自己的影子,
可影子的左半邊總比右半邊淡一些,像被什么東西擦過。走到曬谷場時,
她看見幾個小孩在玩鏡子,用塊碎鏡片反射陽光,光斑落在墻上,像個跳動的白點。
其中一個小孩突然尖叫,說鏡片里的自己左臉是白的,林夏沖過去搶過鏡片,
看見鏡片里的自己左眉骨處有塊灰,像顆沒擦干凈的痣??蜅5你~鏡開始出現「延遲」,
是從第三天早上開始的。林夏對著鏡子梳頭,木梳是牛角做的,梳齒上刻著花紋。
她剛把梳子碰到發(fā)梢,鏡中人的手還停在半空,手指僵硬地張著,像只死去的鳥。
她皺了皺眉,問正在添柴的老板娘「水開了嗎」,鏡中人的眉心要等她舒展了才慢慢皺起,
嘴角甚至還扯出個詭異的笑。「次仁就是這樣的?!估习迥镌谠钆_前揉面,
面團在她手里越揉越黑,不知摻了什么東西,黏糊糊地粘在手上,像沒洗干凈的血。
「一開始是慢半拍,后來鏡中人就不跟著動了。他站在左邊,鏡中人站在右邊;他哭,
鏡中人笑。最后那天,我看見他對著鏡子磕頭,額頭磕出了血,
鏡中的血卻順著臉頰往眼睛里流,像在填那個洞——他的左眼珠,后來真的變成了灰色,
像蒙著層灰。」林夏的指尖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她發(fā)現自己最近總在摸左臉,
像在確認什么;刷牙時擠牙膏,左臉的用量總比右臉多一倍,薄荷味在左半邊臉燒得慌,
右半邊卻沒什么感覺;甚至有天早上,她在鏡前涂面霜,左手的動作比右手快半拍,
像有人在牽著她的手腕動,涂到左臉顴骨時,指尖突然傳來刺痛,低頭一看,
指甲縫里嵌著點灰,正往肉里鉆。更可怕的是記憶的錯位。
她清楚地記得把次仁妹妹給的面具碎片放在枕頭下,用手帕包了三層,
醒來卻發(fā)現它在銅鏡前,碎片上的暗紅漿汁印在鏡面上,像朵開敗的花,
手帕被整齊地疊在旁邊,角上繡的「夏」字,被改成了「次」字。她明明記得昨晚沒喝水,
睡前特意把杯子倒過來扣在桌上,清晨卻看見床頭的杯子空了,杯底沉著層灰,
和鏡面上的灰同色,杯口還留著個淡淡的唇印——左半邊深,右半邊淺,
像只涂了灰的嘴碰過。甚至有天中午,她聽見自己在哼支陌生的調子,調子陰沉沉的,
像哭又像笑。老板娘從灶房探出頭,說這是珞巴族的送葬歌,「次仁失蹤前總在鏡前哼,
哼完就對著鏡子涂臉,左臉涂羊脂,右臉抹鍋底灰,涂完還笑,說『這下對稱了』?!?/p>
「我是不是……」林夏想說「瘋了」,卻被銅鏡的異動打斷。鏡面的灰突然動了,
聚成個模糊的手印,按在她映出的左臉上。手印的邊緣滲出暗紅的漿汁,在鏡面上暈開,
像在給她的左臉「上色」。她看見鏡中的自己左臉慢慢變白,不是涂上去的白,
是皮膚本身透出的白,像血被吸走了。林夏猛地后退,撞翻了椅子。椅子是松木做的,
倒地時發(fā)出「哐當」的巨響,可她覺得那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聲響里,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笑,又像是在哭,分不清是鏡外的,
還是鏡內的——鏡中的自己正張著嘴,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牙床是黑的。當晚她做了個夢。
夢里的自己站在銅鏡前,左手捏著塊沾滿鍋底灰的布,右手拿著罐羊脂白,正往臉上涂。
布是粗麻布,蹭得臉皮發(fā)疼;羊脂白帶著股膻味,涂在臉上像貼了層肥肉。
鏡中的自己卻在反向涂抹——她涂左臉黑,鏡中人涂左臉白;她涂右臉白,鏡中人涂右臉黑。
涂完后,鏡中人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左白右黑,
像張被染錯的拓片?!冈摷m正過來了?!圭R中人的聲音從鏡子里鉆出來,
和她自己的聲音一模一樣,只是帶著點回音,像隔著口井?!改阌浄戳颂?,
臉都快忘了自己該是什么顏色。你看,你的左臉已經開始變白了,
像凍住的肉;右臉也在發(fā)黑,像烤焦的皮——它們在等你承認,這才是對的?!沽窒捏@醒時,
發(fā)現自己正坐在銅鏡前,左手捏著塊黑布,右手拿著罐羊脂白,左臉已經涂了一半,
白得像紙。布上的鍋底灰蹭在筆記本上,把空白頁染成了黑色,在黑灰的邊緣,
她看見自己寫了行字:「左白右黑,方為對稱?!棺舟E歪歪扭扭,像她的,又不像。
尤其是「稱」字的最后一撇,拖得特別長,劃破了紙頁,露出底下的木板,
木板上竟也刻著個相同的字。3 老薩滿的眼睛與鏡中灰的重量老薩滿的帳篷在山坳里,
離村子三里地。路是用碎石鋪的,石頭上長滿了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像踩著層薄冰。
林夏走了半個時辰,褲腳沾了不少泥,泥里混著些細小的骨頭渣,不知道是動物的還是人的。
帳篷是用帆布搭的,帆布上掛滿了風干的眼睛,牛的、羊的、還有人的,用麻繩串著,
在風中輕輕搖晃。牛眼最大,瞳孔渾濁;羊眼小,透著點藍;人眼最小,眼珠被挖掉了,
只剩兩個黑洞,黑洞里塞著灰,風一吹,灰就順著洞眼往外飄。「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