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華光表象晚春的雨絲,斜斜拂過靈隱寺那翹起的飛檐,檐角的銅鈴,
于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作響,與遠(yuǎn)處大雄寶殿悠悠傳來的誦經(jīng)聲,交織融匯,
營造出一片靜謐祥和之境?;勰艽髱熒碇掳咨纳郏殖肿咸茨敬傻哪钪?,
正悠然踱步于通往禪房的回廊之上。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瘦,頜下三縷修長的胡須,
隨著微風(fēng)輕輕擺動,眉心那枚朱砂痣,在暮色的烘托下,更添幾分慈悲憐憫之態(tài),
儼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勰芡O履_步,目光投向遠(yuǎn)處的放生池,
池面泛起無數(shù)細(xì)微的漣漪,泛起層層波痕。他的思緒,忽然飄回到二十年前初入山門之時,
那時師父曾指著池中游弋的魚兒,語重心長地說道:“佛性恰似澄澈的清水,
而欲望則猶如渾濁的淤泥?!薄皫煾?。”兩個手捧《金剛經(jīng)》的小沙彌,恭恭敬敬地行禮,
經(jīng)書的邊角已被雨水浸濕,墨跡微微暈染開來。其中一個身形瘦小的孩童,
因懷抱的經(jīng)書過于沉重,腳步略顯踉蹌,僧袍下露出瘦骨嶙峋的腕骨,
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勰苎奂彩挚?,趕忙扶住他的肩膀,手指觸及僧袍下硌人的骨頭時,
掌心感受到孩童急促跳動的心臟,如同一只受驚的小鹿在慌亂地奔跑。“法明,
怎么又消瘦了?”他的聲音溫和得如同春日的微風(fēng),輕柔地拂過心田。說罷,
順手從袖中取出兩塊芝麻糖。糖塊用油紙精心包裹著,揭開之時,甜膩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小沙彌們驚喜地瞪大雙眼,稚嫩的臉龐上滿是崇敬之色:“多謝師父!
”他們歡歡喜喜地跑開,僧鞋踏在水洼之中,濺起細(xì)碎的水花,沾濕的褲腳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
待小沙彌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慧能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他凝視著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的山門,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十年前那個同樣潮濕的春天。雨滴順著他的睫毛緩緩滑落,恍惚間,
他仿佛又看到那些跪在泥濘之中的災(zāi)民。那時,他剛剛接任住持之位,便帶領(lǐng)僧眾開倉放糧,
山下那些餓得瘦骨嶙峋的災(zāi)民,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有個婦人,將最后半塊饃遞給孩子時,
干裂的嘴唇顫抖著念出“阿彌陀佛”,然而手指在交接的瞬間,卻死死地攥住饃塊,
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扇缃衲兀克拖骂^,看著自己保養(yǎng)得宜的手,
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掌紋里還殘留著方才芝麻糖的甜香。這雙本應(yīng)堅守戒律的手,
如今連常年敲木魚留下的繭子都已漸漸消退。只有他自己清楚,在這副道貌岸然的皮囊之下,
隱藏著怎樣如洶涌暗流般的欲望,恰似這被雨水浸潤的泥土之下,
正悄然滋生著不知名的毒草?;乩鹊霓D(zhuǎn)角處,一株野牡丹從石縫中探出嬌艷的花苞,
在雨中顫顫巍巍地綻放,宛如一個孤獨的舞者,在風(fēng)雨中演繹著自己的故事。
2 初涉歧途禪房之內(nèi),沉香的煙霧繚繞彌漫,仿若一層神秘的薄紗?;勰茉诜瘕愔?,
鄭重其事地焚上三炷香。青煙在佛像慈悲的目光注視下,裊裊盤旋上升,
將那金漆剝落的佛手,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在檀香的裊裊香氣里,
他對著鎏金佛像虔誠地合十行禮,然而,卻聽見自己腹中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
供桌上的清水,清晰地映出他瞬間扭曲的面容——眼角的皺紋里,藏著一絲痛苦的神色,
嘴角的線條緊繃著,似在努力克制,卻又很快恢復(fù)了平靜。“師父,茶來了。
”小沙彌手端青瓷茶盞,輕輕叩響門扉?;勰芙舆^茶盞的瞬間,讓他不禁想起雪夜里的瓷杯,
冰冷而脆弱。待小沙彌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門閂扣合的輕微聲響,
在寂靜的禪房里顯得格外清晰,仿佛一記沉重的木魚聲,敲在他的心上。
窗外的雨聲逐漸緊密,水滴順著窗欞的紋路蜿蜒而下,在青磚地上匯聚成小小的水洼,
宛如一面面微型的鏡子。慧能從床榻之下摸索出鑰匙,書架暗格開啟時,
發(fā)出一聲細(xì)微的“咔嗒”聲,仿若暗夜中的低語。景德鎮(zhèn)瓷瓶里的女兒紅,
用蜀錦精心包裹著,揭開泥封的剎那,桂花的甜香與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
熏得他微微瞇起眼睛,仿佛沉醉在一場迷離的幻夢之中。十年前那個雪夜,
突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劉府暖閣之中,銀絲炭燒得噼啪作響,炭火爆開的火星,
落在波斯地毯上,轉(zhuǎn)瞬便暗成灰燼,如同消逝的時光。戲班少女月娥吟唱《心經(jīng)》之時,
水袖翻飛間,露出的半截手腕,白皙得如同供佛的玉蘭花瓣,純凈而誘人。她轉(zhuǎn)身之際,
鬢邊的海棠花簌簌顫動,首飾盒里的金粉,灑落在經(jīng)書上,
仿佛為經(jīng)書增添了一抹別樣的色彩?!按髱焽L嘗這個?!庇洃浝?,劉員外那布滿老繭的手,
用筷尖夾著一片醬色的鹵牛肉。暖閣里彌漫著肉香與檀香交織的奇異氣息,熏得人頭暈?zāi)垦#?/p>
仿佛置身于一個虛幻的世界。他當(dāng)時忍不住咽了幾口唾沫,喉結(jié)上下滾動的聲音,,
聽見自己囁嚅著:“貧僧持素……”“這是用茯苓、當(dāng)歸燉的藥膳。
”劉員外把筷子又往前遞了遞,筷尖的肉片幾乎碰到他的嘴唇,“大師連日施診,
面色都泛青了?!睜T火將他的影子投映在墻上,僧袍的輪廓被拉得扭曲變形,
仿佛是他內(nèi)心掙扎的寫照。酒過三巡之時,月娥前來添茶。少女俯身之際,
簪頭的珍珠墜子晃啊晃,投下的影子恰好落在他僧袍的褶皺里,仿佛是命運的暗示。
她不小心碰倒酒杯的瞬間,溫?zé)岬拿拙祈樦陆缶従徚魈识拢∷埔粭l靈動的小蛇,
鉆進(jìn)里衣,酒液流過的地方,泛起一陣異樣的灼熱?!按髱熕∽铮 痹露鸹呕诺靥统鍪峙?。
指尖碰到他鎖骨之時,慧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
帕子上的暖香與酒氣混合在一起,鉆入他的鼻腔,那若有若無的香氣,帶著一絲迷離與誘惑。
那夜客房的暖炕燒得太過熾熱。他數(shù)到第一千聲佛號之時,窗外的雪光將窗紙映得發(fā)藍(lán),
宛如一片靜謐的海洋。棉被摩擦發(fā)出的窸窣聲中,他終于再也忍不住,將手伸向下腹。
窗外北風(fēng)卷著雪粒,猛烈地拍打窗紙,那聲響竟和月娥腕間銀鐲的叮當(dāng)聲,漸漸重合在一起,
最后都化作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仿佛是內(nèi)心欲望的吶喊。第二天清晨,
他在銅盆里看到自己浮腫的眼皮和嘴角的油光。水面晃動的倒影中,
那個曾經(jīng)持戒精嚴(yán)的僧人,正在一點點地消融。劉員外送行時塞來的油紙包,沉甸甸的,
隔著僧袍貼在胸口,燙得他仿佛心口被火灼燒。回寺的山路上,他借口查看災(zāi)情,
獨自拐進(jìn)松林,就著雪水吃完最后一片鹵牛肉時,冰涼的雪粒混著滾燙的淚水,
在舌尖化成咸澀的濁流,仿佛是對自己墮落的懺悔。此刻禪房里的酒香愈發(fā)濃郁,
慧能仰頭灌下一大口女兒紅。冰涼的瓷瓶貼上嘴唇之時,
他突然想起月娥遞來的那個白瓷杯——杯沿還留著淡淡的胭脂印,宛如戒疤般,
深深地烙在記憶里。酒液順著胡須滴落在僧袍上,暈開一朵暗紅的花,
仿佛是欲望綻放的惡果。供桌上的清水突然劇烈晃動,映出佛像微微蹙起的眉頭,
仿佛是對他破戒行為的無聲譴責(zé)?;勰芊◣熪橎侵氐焦潘聲r,
夜幕已如同墨色渲染了整個蒼穹。他佇立在寂靜的禪房之內(nèi),額頭上的汗珠如同驚恐的露珠,
一顆顆凝結(jié)而出。他謹(jǐn)慎地環(huán)視四周,木魚、經(jīng)卷等物依舊擺放如常,
卻在此刻顯得異常陌生。確定四周無人后,他彎腰緩緩移開那陪伴自己多年的木雕觀音像。
在觀音像的底座之下,一個巧妙隱藏的暗格豁然顯現(xiàn),其木緣邊角因常年使用而油潤發(fā)亮。
他手指顫抖著,將用油紙層層包裹的醬肘子和青瓷酒壺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白镞^,
罪過……”他低聲念叨,但目光觸及油紙包裹的輪廓時,喉嚨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動,
舌尖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殘留的肉香。就在此時,窗外的晚鐘聲突然響起,
那悠揚(yáng)而沉重的音波穿透窗紙,如同錘擊般重重敲在慧能的心上。他驚慌失措,
手中醬肘子差點從指尖滑落,幸好及時用掌心穩(wěn)住。他急忙將暗格合上,將觀音像復(fù)位,
手指因緊黃而略顯笨拙。在深夜的寂靜中,寺院內(nèi)梆子聲敲過三響,
禪房里只有油燈閃爍的細(xì)微響聲?;勰芴稍谟舶宕采陷氜D(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
身下的草席帶著夏日的余溫,卻無法驅(qū)散他內(nèi)心的騷動。他輕手輕腳地起身,
動作輕盈如同幽靈,生怕驚醒沉睡的寺院。他再次移開觀音像,
暗格開啟的細(xì)微聲響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從暗格中取出酒壺的那一瞬,
青瓷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他仰頭猛灌一口?!翱瓤取绷揖迫牒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