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我還是一只沒有化形的小狐貍。每天做的事情，就是修煉，玩耍，找小和尚。
小和尚總是跟和我說?！靶『偅乙壬n生，我要普度眾生?！泵看嗡f這話時，
眼睛里像盛著揉碎的月光，亮得能照見后山竹海里每片顫動的葉尖。后來，我卻殺了他。
1.我初遇小和尚時，還是只剛褪了乳毛的小狐貍。后山竹林里的雪總下得特別大，
我縮在被風(fēng)雪壓彎的竹枝下，爪墊凍得發(fā)麻。忽然有團(tuán)暖黃的光穿過雪幕，
是個披著灰僧袍的小和尚，手里提著盞油燈，燈芯爆出的火星在他睫毛上跳?！把剑?/p>
是狐貍崽?！彼穆曇舯乳芙堑谋膺€脆，蹲下來時，僧袍掃過雪地簌簌響。
我弓起背想齜牙，卻被他懷里揣著的熱饅頭香氣勾得泄了氣。他察覺，掏出懷里饅頭，
思量后，掰了半塊遞過來，指尖還沾著雪粒，觸到我舌尖時涼絲絲的。“師父說，萬物有靈。
”我猶豫過后，狼吞虎咽吃起來。他看著我狼吞虎咽，眼底是一片心疼，
我從未在一個人類身上，看到會對動物有流露心疼。他們都會一箭殺了我，剝皮吃肉。
他說:“師父說，等我修成了佛，就會很厲害，到時候，
我讓山里的小家伙們冬天都有暖窩住?！蹦菚r小和尚十歲，我也才滿周歲。我被他抱回寺廟。
寺廟就建在竹林深處，青瓦上總積著雪，敲鐘時聲兒能驚起半山林雀。老和尚總在佛堂打坐，
小和尚便負(fù)責(zé)劈柴、挑水、抄經(jīng)。我每日的功課，就是等他把木柴劈得夠三日用，
等他把水缸挑得冒了尖，等他鋪開宣紙，狼毫筆蘸著松煙墨寫下“慈悲”二字。
他抄經(jīng)時我就蜷在案頭，尾巴掃過他垂著的手腕，看他寫“眾生平等”，寫“普度眾生”。
寫累了，他會揪揪我的耳朵：“小狐貍，你說佛會聽我的嗎？”我沒法答，
只能用鼻尖蹭他沾著墨香的指尖，聽他自己笑起來，“肯定會的?！笔鍤q那年，
山下鬧了瘟疫。老和尚把他叫到佛堂，油燈在兩人之間明明滅滅?！叭グ桑?/p>
”老和尚的聲音像磨過的砂紙，“帶著藥去，能救一個是一個。”小和尚叩首時，
額頭磕在青磚上篤篤響，我躲在門后，看他把那半塊總留給我的饅頭塞進(jìn)懷里，
背著藥簍踏過門檻，雪地里的腳印深了半截。我想跟著他一起去，
他卻說:“總要有人等著我回來?！蔽艺Ｖ劬?，想哭，卻哭不出來。他點了點我額頭，
笑說:“替我守著佛吧?！彼チ苏氖?。我每日蹲在寺門口的老槐樹下等，
看晨霧漫過竹林，看夕陽把山尖染成金紅。有回山風(fēng)卷著片染血的布片飄過來，
我瘋了似的撲過去，發(fā)現(xiàn)只是塊普通的粗麻布。第一百天的清晨，他回來了。
僧袍磨破了好幾個洞，腳踝纏著滲血的布條，臉上多了道淺淺的疤。他眼里的光沒滅，
見了我，從懷里掏出幾顆野山楂，雖已壓得軟爛，遞過來時手卻穩(wěn)得很?！熬攘撕枚嗳四?。
”他笑著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師父說得對，救一個，就離佛近一步?！蔽铱蘖?，
狐貍眼里都是淚水。他把我抱起來，放進(jìn)懷里?！安豢蘖?，見到我應(yīng)該高興才對。
”那年冬天，他開始跟著老和尚下山。有時是去給山民送藥，有時是去給餓死的人念經(jīng)。
他走的日子，我便守著寺廟。中途，老和尚自己獨自回來過一次。
他渾濁的眼睛里像盛著潭深水，看著我說了一句：“執(zhí)念太深，不是好事?！蔽衣牪欢?/p>
只知道等他回來時，要第一時間撲進(jìn)他懷里，聞他身上混著草藥和人間煙火的味道。
他二十歲那年，老和尚圓寂了。佛堂里的油燈燃了三天三夜，他跪在蒲團(tuán)上誦經(jīng)，
聲音從清亮讀到沙啞，最后變成壓抑的嗚咽。我趴在他腳邊，聽他一遍遍地念“往生咒”，
看他用布巾擦拭老和尚冰冷的手，忽然明白，原來“普度眾生”的人，也會流眼淚。
安葬了老和尚，他成了廟里唯一的僧人。山下的人開始叫他“明心師父”，說他慈悲，
說他靈驗。每逢初一十五，山路上便擠滿了求神拜佛的人，他總是耐心地給每個人祈福，
把信徒送來的米糧分給出不起錢的窮人。有回我偷偷跟著下山，看見他蹲在泥地里，
給個斷了腿的乞丐喂粥，陽光落在他側(cè)臉上，那道當(dāng)年的疤淡得快要看不見。
他好像離佛越來越近了。直到那年秋天，山洪沖垮了山下的堤壩。他背著沙袋跳進(jìn)洪水里，
岸上的人喊著“明心師父”，他卻只顧著把一個又一個孩子往高處送。我在岸邊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看著他被浪頭卷走，又掙扎著浮出水面，懷里還緊緊護(hù)著個襁褓。最后他沒能上來。
有人說他被佛祖接走了，有人說他化作了堤壩下的一塊石頭。我在洪水里找了七天七夜，
爪子被碎石劃得鮮血淋漓，只找到他常用來給我梳毛的那把木梳，齒間還纏著幾根我的狐毛。
寺廟漸漸荒了。我守著空蕩蕩的禪房，看蛛網(wǎng)爬滿他抄經(jīng)的案頭，
看香爐里的灰燼積了厚厚一層。雪又落下來時，我蜷在他常打坐的蒲團(tuán)上，
忽然明白老和尚那句“執(zhí)念太深”是什么意思。原來有些東西，比修行更重，比生死更沉。
而成佛也不是應(yīng)該是一個人一生唯一的執(zhí)念。2.再次見到他，是在江南的雨巷里。
那年我已修出些道行，能化出半人形，卻總愛留著條狐貍尾巴，藏在粗布裙下面晃。
他成了個七八歲的小童，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短褂，背著個比他還高的竹簍，
在青石板路上撿別人丟棄的菜葉?！俺艉蜕校K死了，滾開！”酒肆老板一腳踹翻他的竹簍，
爛菜葉滾了一地。他沒哭，只是默默蹲下去撿，手指被碎瓷片劃出血，也只是吮了吮指尖，
繼續(xù)往簍里塞。我看得心頭火起，悄悄掀翻了酒肆門口的酒壇。老板被潑一褲腿，
他驚叫一聲，追我邊跑邊罵“野狐貍，抓到你，我剝了你的皮！”我跑了兩圈，
就把老板甩沒影，返回時，將順嘴的米糕丟進(jìn)他竹簍。他低頭看我時，眼睛里蒙著層霧，
像江南總也下不完的雨。“阿彌陀佛，謝謝小狐貍。”他聲音細(xì)若蚊蚋。我笑了笑，
露出一排牙齒?！拔液孟褚娺^你?！彼蝗徽f，“可我明明第一次見你?！蔽毅读算?，
沉默幾秒后同他說:“也許上一世的緣分未盡的原因?！笨上В牪欢傉Z。
他雙手合十，向我深深鞠躬。這一世，他不善言辭，又同我陌生。我悄悄跟著他來到寺廟。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被遺棄在寺門口的孤兒，方丈收留了他，卻沒讓他剃度，
只讓他做個雜役童。每日天不亮就得去挑水，夜里要在佛堂掃地，
稍有不慎就會挨管事僧人的打?！拔蚁氤煞稹！庇谢厮自谒潞蟮你y杏樹下，
看著滿地黃葉跟我說。那時他剛被打了手心，紅腫的指關(guān)節(jié)在秋風(fēng)里微微發(fā)顫?！胺秸烧f，
成佛了就能能受萬人敬仰，也能普度眾生?！彼劾锏墓?，和第一世的小和尚很像，
只是蒙了層灰。我開始偷偷幫他。他挑不動水，我就趁夜里把水缸灌滿。他背不動柴，
我就用尾巴纏著柴捆往廚房拖。管事僧人要罰他跪香，我只能幻化成小狐貍守著他。
他漸漸對我敞開心扉。會把偷偷藏起來的饅頭分我一半，會跟我說佛堂里的菩薩像有多慈悲，
會指著天邊的云說：“你看那朵云，像不像蓮花座？”十三歲那年，他被方丈選中，
正式剃度，法號“慧能”。受戒那天，他穿著嶄新的僧袍，跪在佛前受了三皈五戒。
我躲在大殿的梁柱后看他，看戒刀剃落他的頭發(fā)，看他雙手合十時眼里的虔誠，忽然覺得，
這一世，他或許能得償所愿。二十歲這年，一場侵略戰(zhàn)爭爆發(fā)，打破佛堂的寧靜祥和。
他白天給富商太太們講“因果輪回”，夜里卻把功德箱里的銀元換成藥品，
塞進(jìn)地下黨的藥箱。我?guī)退衙苄挪卦诜鹣竦鬃?，看他用鋼筆在經(jīng)文旁批注“救亡圖存”，
看他把“阿彌陀佛”當(dāng)成接頭暗號?！靶『?，這世道變了。
”有回他蹲在藏經(jīng)樓后的銀杏樹下，看著遠(yuǎn)處租界的霓虹，“念經(jīng)救不了國，
得先讓這土地上的人站起來，佛才有地方坐?！避娋钠ばみ^青石板，
在寂靜的寺廟里撞出刺耳的響。小和尚站在藏經(jīng)樓門口，僧袍被風(fēng)掀起一角，
手里緊緊攥著那串磨得發(fā)亮的念珠。“慧能法師，交出名單，皇軍可以饒你不死。
”領(lǐng)頭的翻譯官舉著槍，唾沫星子濺在臺階上。他沒看槍，只望著被火光染紅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