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窮得叮當響,卻偏偏把臉面看得比天還大。沈知韞嫁進來的第三日,宮里一道懿旨,像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砸在了謝府這鍋本就煎熬的溫水里。
太后壽辰將至,著令各府精心進獻賀禮,以表孝心。
傳旨太監(jiān)前腳剛走,后腳正堂里就“咕咚”一聲悶響。李氏兩眼一翻,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手忙腳亂的丫鬟婆子七手八腳地扶住,掐人中,灌溫水,好一陣兵荒馬亂才悠悠醒轉(zhuǎn)。醒過來的李氏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眼淚撲簌簌往下掉,連哭的力氣都沒了。
“完了……全完了……”她眼神空洞,喃喃自語,“去年……為了湊夠老侯爺喪葬的花銷……連……連祖?zhèn)鞯哪潜蛑子袢缫舛肌妓瓦M當鋪了……如今……如今拿什么獻?拿什么獻啊!難道……難道要我老婆子去給太后繡個帕子不成?” 可府里,連買繡帕的上等絲線錢都擠不出來了!這簡直是把謝家最后一塊遮羞布扯下來,丟到全京城權貴腳下踩!
沈知韞看著這亂糟糟的一團,眉頭緊鎖。她沒理會李氏的哭嚎,轉(zhuǎn)身就回了自己院子,一頭扎進堆滿賬冊和嫁妝單子的書房。厚重的紫檀木箱籠被她一個個打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她蹲在滿地的綾羅綢緞、珠翠釵環(huán)間,手里握著算盤,噼里啪啦打得飛快,眉頭擰成了疙瘩。燭光映著她披散著烏發(fā)、眼神專注得近乎兇狠的側(cè)臉,活像個剛劫了庫房正在清點贓物的女山匪。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謝翊端著一碗溫熱的燕窩羹走了進來。入眼就是這副景象。他腳步頓住,看著蹲在箱籠前,被珠光寶氣環(huán)繞著卻滿身“匪氣”的妻子,眼底掠過一絲復雜,隨即又被無奈的笑意取代。他走到她身邊蹲下,用手里盛燕窩的細白瓷勺柄,輕輕敲了敲她光潔的額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縱容:“沈老板,你夫君我……還沒死呢。府里的事,自有我來操心?!?/p>
沈知韞頭也沒抬,手指飛快地在一堆金飾里撥弄著,嘴里念念有詞:“別吵!我在算把這支累絲金鳳簪熔了,加上這對赤金鐲子的分量,夠不夠打一對體面點的金鴛鴦獻上去應個景……”她眉頭緊鎖,顯然對這個方案極不滿意。
謝翊看著她專注又焦躁的側(cè)臉,心底某個角落,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忽然從寬大的袖袋里摸出一個半舊的靛藍色錦囊,遞到她面前:“用這個?!?/p>
沈知韞被打斷思路,有些不耐煩地抬眼瞥去。待看清錦囊口露出的那張薄紙上的字跡時,她瞳孔猛地一縮,劈手就將那紙抽了出來。
京郊良田,三百畝!位置絕佳,正是上好的水澆地!地契上蓋著清晰的官印。
“你……你哪來的?”沈知韞猛地抬頭,看向謝翊,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這可是硬通貨!是能傳家的根本!比那些金銀死物值錢百倍!
謝翊神色平靜,甚至有些過于平淡,仿佛拿出的不是三百畝良田,而是一張廢紙?!拔夷锪粝碌募迠y。這些年,一直壓在祠堂供桌底下那塊活動的青磚下面。”他聲音很輕,沒什么起伏,卻像重錘砸在沈知韞心上。
沈知韞捏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地契,指尖微微發(fā)涼。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將地契仔細折好,毫不猶豫地塞回了謝翊懷里,動作干脆利落。
“不要?!彼Z氣斬釘截鐵。
謝翊微微一怔,挑眉看她,眼中帶著詢問:“嫌少?”
沈知韞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沒好氣地推了他肩膀一把:“想什么呢!我是那種眼皮子淺的人嗎?三百畝良田還嫌少?”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點罕見的鄭重,“這地契,是你娘留給你最后的念想和倚仗。我沈知韞要是今天把它拿去換了銀子填窟窿,你娘在天有靈,半夜不得爬出來掐死我這個敗家媳婦?”
她看著謝翊有些錯愕的臉,忽然又湊近了些,肩膀親昵地撞了撞他的胳膊,臉上重新掛起那副精明算計又帶著點狡黠的笑容,壓低了聲音:“再說了——”她拖長了調(diào)子,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他,“咱們現(xiàn)在,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嗎?夫妻一體,你的就是我的,我的……暫時還是我的。急什么?這點壽禮錢,我沈老板還墊得起!等以后你謝二爺飛黃騰達了,連本帶利還我就是!”
謝翊定定地看著她。燭火在她眼底跳躍,映出那份混雜著市儈精明與奇異擔當?shù)墓饷?。她嘴里說著“你的就是我的”,塞回地契的動作卻沒有半分猶豫。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沖進他沉寂已久的心口,又酸又漲。他忽然就低低地笑出了聲,不是慣常那種帶著面具的淺笑,而是從胸腔里震出來的、暢快淋漓的笑聲。他笑起來時,左邊嘴角那顆小小的虎牙會若隱若現(xiàn),沖淡了他眉宇間常帶的深沉算計,竟顯出幾分少年人的明朗。
沈知韞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尖卻又被那抹明朗晃得漏跳了一拍。她有些慌亂地別過臉,掩飾性地去撥弄旁邊箱籠里一串滾落的珍珠,只覺得臉上剛剛退下去的熱意,又有卷土重來之勢。這男人,真是……太犯規(guī)了!
壽禮的事,最終被沈知韞用她沈老板的手段擺平了。她沒動謝翊母親那份地契,而是憑著沈家遍布南北的商路和人脈,以最快的速度,將那三百畝良田的地契抵押給了京城最大的票號“匯通天下”,換回了一筆極其可觀的活銀。銀子一到手,她立刻修書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南。
半個月后,一架由十二扇紫檀木精雕細琢而成、堪稱龐然大物的屏風,在重兵護衛(wèi)下,浩浩蕩蕩運抵了謝府。那屏風通體紫黑油亮,木紋如行云流水。更令人叫絕的是其上雕琢的“百鳥朝鳳”圖景。百鳥姿態(tài)各異,翎羽纖毫畢現(xiàn),或引吭,或振翅,或俯首,無不靈動傳神。而被百鳥簇擁在正中的鳳凰,姿態(tài)雍容華貴,最點睛處,是那雙眼睛,用的竟是兩顆純凈無瑕、鴿子蛋大小的碧璽鑲嵌而成,在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幽深神秘的綠芒,仿佛真能洞悉人心。
這份厚禮被送入慈寧宮,果然引得見慣奇珍的太后鳳顏大悅,愛不釋手,當即便下旨,額外賞賜了謝家女眷每人一套赤金鑲寶的頭面首飾。
回府的馬車上,李氏那張素日里刻板嚴肅的臉上,罕見地堆滿了笑容,連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了。她親熱地拉著沈知韞微涼的手,輕輕拍著,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和,甚至帶著點討好:“好孩子,好孩子!這次真是多虧了有你!咱們謝家……咱們謝家真是祖上積德,才娶了你這么個有本事、有擔當?shù)南眿D進門??!”
沈知韞面上掛著溫婉得體的淺笑,心里卻膩味得直翻白眼。早干嘛去了?當初嫌棄她滿身銅臭的刻薄勁兒呢?她嘴上虛應著“母親過譽了,都是媳婦分內(nèi)之事”,心里的小算盤卻早已打得噼啪響。剛一回府,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她便徑直去了賬房,將管賬的老先生叫到跟前,把抵押田產(chǎn)、采買屏風、疏通關節(jié)、護衛(wèi)運輸?shù)纫粦_銷的賬目對得清清楚楚,連一枚銅錢的去處都要問個明白。
“沈老板放心,這銀子,我謝翊遲早十倍奉還。”謝翊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還有一絲淺淡的笑意。他剛從外面回來,肩頭還落著未化的雪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