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退下后,閼氏并沒有立刻召見冒頓。
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穹廬里。火盆里的火焰,舔舐著木炭,發(fā)出噼啪的輕響。穹廬外,風(fēng)聲依舊。但此刻,這些聲音,在閼氏的耳中,都變成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背景音。
她的目光,落在那副“洛神圖”上。她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著畫中女子那吹彈可pò的肌膚。畫師的技藝實在太高超了,她甚至能感覺到,指尖下傳來的是絲綢般的觸感,而非畫紙的粗糙。
嫉妒,像一條毒蛇,無聲無息地纏上了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她不蠢。她當(dāng)然知道,那個叫“烏力罕”的牧民,身份絕不簡單。那些珠寶,那種氣度,絕非一個普通牧民所能擁有。他九成九,是漢人派來的說客。
但那又如何?
真假,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幅畫,是真的讓她感到了恐懼。
她太了解冒頓了。那個男人,就像一頭永遠(yuǎn)無法喂飽的雄獅。他征服土地,征服部落,也征服女人。他喜歡新鮮感,喜歡挑戰(zhàn),喜歡將最美好的東西占為己有。而她,正在老去。草原的風(fēng)沙,早已在她眼角刻下了細(xì)密的皺紋。盡管她用最名貴的油脂保養(yǎng),但歲月,是任何人都無法戰(zhàn)勝的敵人。
她可以容忍冒頓擁有其他的女人,那些都是草原上的女子,或粗獷,或奔放,但她們都無法撼動她作為“正妻”的地位。因為她為冒頓生下了最勇猛的兒子,她的娘家,也是草原上一個實力雄厚的大部落。
可畫上的這個女人,不一樣。
她代表著一種全然不同的、她從未見過的、精致到骨子里的文明。那種柔弱,那種婉約,那種欲說還休的眼神,對冒頓這種充滿了征服欲的男人來說,是一種致命的毒藥。
她幾乎可以想象,一旦冒頓攻破了漢都,將這個畫中仙子般的女人擁入懷中,他會是何等的癡迷。到那時,自己這個年長色衰的閼氏,恐怕真的要被冷落在穹廬的角落里,聽著新人笑了。
不,她絕不允許!
她才是這片草原的女主人!她是冒頓的閼氏,是未來單于的母親!任何企圖威脅到她地位的人,都必須被扼殺在搖籃里!
想到這里,她的眼神,變得冰冷而堅定。
她將那副“洛神圖”,小心翼翼地卷了起來,藏在了一個最隱秘的皮箱里。然后,她將那些黃金珠寶,隨意地擺放在矮幾上,做出了一副正在欣賞把玩的樣子。
她知道,冒頓很快就會過來。這個時間,是他習(xí)慣性來她這里過夜的時候。
果然,沒過多久,穹廬的門簾被掀開,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帶著一身的風(fēng)雪,走了進(jìn)來。
正是冒頓單于。
“今天怎么這么安靜?”冒頓脫下身上的狼皮大氅,隨手扔給侍女,然后徑直走到火盆邊,烤著冰冷的雙手。
“單于回來了?!遍懯险酒鹕?,迎了上去,很自然地為他倒上了一杯溫?zé)岬鸟R奶酒,語氣溫柔,聽不出絲毫異樣。
冒頓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矮幾上的那些珠寶,眉頭微微一皺:“這些是哪來的?”
“哦,剛一個南邊的小部落,派人送來孝敬的?!遍懯陷p描淡寫地說道,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說是為單于祈福,祝您早日攻破漢都。”
冒頓“嗯”了一聲,沒有多問。這種事情,時有發(fā)生,他早已習(xí)慣。
他走到軟榻邊,大馬金刀地坐下,將閼氏順勢攬入懷中。他的手,習(xí)慣性地開始在她身上游走,但他的心思,顯然還停留在外面的戰(zhàn)局上。
“那個劉邦,倒是比我想象的要能耗。”冒頓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玩味,“都第五天了,還沒崩潰??磥?,中原的皇帝,確實有幾分過人之處?!?/p>
閼氏順從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手指卻在他的胸口,無意識地畫著圈。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冒頓察覺到了她的異樣。
“沒什么?!遍懯蠐u了搖頭,“我只是……昨晚做了個噩夢?!?/p>
“哦?夢到什么了?”冒頓饒有興致地問。
“我夢到……單于您攻破了漢人的都城,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里,抱著一個比天上的月亮還要美的女人。而我,卻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咱們的舊帳篷里,連火都生不起來?!?/p>
她說的,正是畫中女子帶給她的恐懼,但她卻用“夢”的形式,講了出來。
冒-頓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雄渾,震得整個穹廬都在嗡嗡作響?!澳惆∧?!都多大年紀(jì)了,還做這種小女兒家的夢!我冒頓的女人,怎么會讓她受凍?”
“可我就是害怕。”閼氏的眼圈,說紅就紅,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單于,您不知道,漢人的地方,邪門得很。我今天聽那個送禮的牧民說,漢人有個什么‘妖星’,專門克我們草原上的英雄。我怕……我怕您……”
“夠了!”冒頓的笑聲戛然而止,臉色沉了下來,“婦人之見!我冒頓,是長生天庇佑的雄鷹,豈會怕什么虛無縹緲的‘妖星’!再提此事,休怪我無情!”
他最討厭的,就是這種神神叨叨的言論。
閼氏被他一喝,嚇得渾身一顫,立刻噤聲,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滴在冒頓的手背上,滾燙。
冒頓心中一軟。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妻子,雖然有時候小心眼,但對自己,是真心實意的。他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下來。
“好了,別哭了。不過是個夢而已?!彼牧伺乃暮蟊?,安慰道,“等我攻下漢都,把他們的金庫和糧倉都搬回來,再把他們最美的公主都搶回來給你當(dāng)奴隸,你就知道,你的男人,是不可戰(zhàn)勝的?!?/p>
他本意是安慰,可這番話,聽在閼氏的耳中,卻無異于火上澆油。
——“把他們最美的公主都搶回來”!
這不就印證了她的噩夢嗎?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從冒頓的懷里掙脫出來,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單于!我不要什么公主!我也不要什么奴隸!”她哭喊道,“我只要您!我只要您平平安安地待在我身邊!單于,我們回草原吧!這里的金子再多,這里的女人再美,那也不是我們的家啊!”
“漢人狡猾得很,他們現(xiàn)在被我們圍困,看似山窮水盡,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耍什么陰謀詭計?萬一他們的大軍真的來了,把我們反包圍了怎么辦?到時候,我們想回都回不去了!”
“單于,求求您了,收兵吧!我們已經(jīng)搶了夠多的牛羊和人口了,我們已經(jīng)打敗了漢朝的皇帝,我們的威名,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天下!我們見好就收,好不好?”
她一邊哭,一邊說,將李默教給她的那些話,和她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恐懼,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
這番話,真假參半,卻充滿了情感的沖擊力。
冒頓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如果閼氏只是單純地勸他退兵,他只會當(dāng)成是婦人之見,一笑了之。但她的話里,提到了一個關(guān)鍵點——“萬一他們的大軍真的來了,把我們反包圍了怎么辦?”
這,也正是他這幾天,唯一感到有些不安的地方。
雖然他的探子回報,漢軍的主力還在遠(yuǎn)處,但漢人詭計多端,誰也保不準(zhǔn),這是不是劉邦和他的主力部隊,演的一出雙簧。白登山的漢軍,會不會只是一個誘餌?
他那野獸般的直覺,再次發(fā)揮了作用。他感覺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這種危險,并非來自眼前被困的劉邦,而是來自更遙遠(yuǎn)的、他無法感知的地方。
閼氏的哭鬧,像一顆石子,投進(jìn)了他本已有些波瀾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他看著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妻子,心中第一次,產(chǎn)生了一絲動搖。
或許……她說的,有幾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