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退了所有術(shù)士之后,劉氏和王氏,并沒有立刻著手安葬之事。
她們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決定:她們要親自去看看,那兩塊被她們的丈夫,爭得你死我活、耗盡一生的“風(fēng)水寶地”。
這個決定,在當(dāng)時看來,是驚世駭俗的。
大家閨秀,尤其是喪夫的寡婦,本該深居簡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拋頭露面,去勘察墳地,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但兩位夫人,心意已決,不在乎外界的流言蜚語。
一個晴朗的冬日,一輛樸素的青布馬車,從“停棺新村”里,緩緩駛出。車上,坐著的,正是劉氏和王氏。
沒有前呼后擁,沒有旌旗招展。只有兩名忠心的老管家,騎著馬,跟在車旁。
她們的第一站,是城東三十里外的“臥龍崗”。
這里,就是宋伯鸞耗盡萬貫家財,尋得的“青龍回首”封侯之地。
經(jīng)過三年的修建,此地早已不是當(dāng)初的荒山野嶺。一座氣派的墓園,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亭臺樓閣,雕梁畫棟,雖然有些地方尚未完工,但已能看出其奢華的底子。
劉氏和王氏,并肩走下馬車。
劉氏看著眼前這片“丈夫的杰作”,眼神里沒有絲毫的欣慰,只有一片悲涼。她知道,這里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浸透著丈夫的執(zhí)念,和宋家流失的白銀。
她沒有急著進(jìn)墓園,而是帶著王氏,登上了旁邊的一座小山丘。這里,是俯瞰整個“青龍回首”格局的最佳位置。
“嫂嫂,”王氏扶著劉氏,輕聲問道,“您也懂堪輿之術(shù),依您看,此地究竟如何?”
劉氏沉默不語。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女子專用的羅盤,仔細(xì)地校對著方位。然后,她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的山形水勢,眉頭,漸漸地,皺了起來。
過了許久,她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他們,都被騙了?!?/p>
“此地山形,看似回龍之勢,實(shí)則龍頸僵硬,毫無生氣。更重要的是,”她指向遠(yuǎn)處,那條被術(shù)士們吹噓為“玉帶纏腰”的玉帶河,“妹妹你看,那河水,看似環(huán)抱,實(shí)則水流湍急,直沖穴心。這在堪輿中,非但不是吉兆,反而是‘割腳水’,主財帛不聚,人丁離散?!?/p>
她再指向另一側(cè)的山峰:“那座山,形如出鞘之刀,寒光凜冽,殺氣騰騰。有此兇煞之物在側(cè),還談什么封侯之貴?簡直是癡人說夢!”
“此地,不過是那些術(shù)士們,為了迎合夫君‘求貴’之心,牽強(qiáng)附會,編造出的一個謊言罷了?!?/p>
她的話,平靜,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專業(yè)和決斷。
王氏聽完,亦是心驚。她沒想到,這個平日里溫婉賢淑的嫂嫂,竟有如此見識。
“那……我們再去西邊看看?”
“嗯?!?/p>
兩位夫人沒有在臥龍崗多做停留,立刻驅(qū)車,趕往城西四十里外的“虎踞山”。
這里,是宋仲麟寄予了“拜相”厚望的“白虎銜書”之穴。
此地的排場,雖不如東邊奢華,但山勢更為險峻。那塊形如猛虎的巨石,在冬日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
這一次,輪到王氏,從袖中取出了羅盤。
她勘察得更為仔細(xì)。她不僅觀察了山形,還親自走到那所謂的“穴位”旁,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輕嗅,又用手指捻了捻。
勘察完畢,她臉上的表情,和剛才的劉氏,如出一轍。
“姐姐,您看。”王氏指著那塊巨石,對劉氏說,“此虎雖有銜書之形,卻只有其表,未得其神。您看它眼神兇惡,利爪畢露,非但沒有護(hù)主之意,反而有噬主之嫌。”
“更重要的是,”她將手中的泥土,展示給劉氏看,“此穴之土,沙石混雜,地氣不純。而且,此地四面漏風(fēng),毫無遮擋,最是講究‘藏風(fēng)聚氣’的穴位,卻成了一處風(fēng)口。氣一散,則萬事皆空。還談何拜相?能保住家宅平安,已是萬幸?!?/p>
她也毅然決然地,否定了自己丈夫,耗盡半生心血的“成果”。
兩位夫人,站在山頂,寒風(fēng)吹動著她們的衣袂。
她們看著眼前這兩片,曾讓她們的丈夫,如癡如狂的“寶地”,眼神里,沒有半分留戀。
她們知道,這些所謂的“風(fēng)水寶地”,不過是兩個巨大的、用謊言和欲望堆砌起來的幻象。
而她們的丈夫,就是追逐這個幻象,最終耗盡了生命的,可悲的飛蛾。
“走吧?!眲⑹祥_口,“是時候,為父親,也為他們,尋一處真正的安寧之所了?!?/p>
王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夕陽下,那輛青布馬車,載著兩位清醒而決絕的女人,緩緩離去。
只留下那兩座,耗資巨大的、可笑的空墳,在寒風(fēng)中,無聲地,訴說著一段荒唐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