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琪在整理舊物時,指尖觸到那本燙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窗外的梧桐葉正打著旋兒落下。紙張邊緣已經(jīng)發(fā)脆,"美術學院"四個字在十六年后的陽光下依然清晰,像一道從未愈合的傷疤。
一、初入校園的微光
2007年的秋天,葉琪拖著行李箱走進大學校門時,銀杏葉正鋪滿主干道。她攥著那張來之不易的錄取通知書,手心沁出薄汗——這個從南方小城走出來的姑娘,是全縣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美術專業(yè)的學生。
輔導員林蔓第一次注意到葉琪,是在新生見面會。別的學生都在熱烈討論著畫展和畫材,只有她安靜地坐在角落,速寫本上已經(jīng)勾勒出窗外的銀杏。"你叫葉琪?"林蔓走過去時,看到畫紙上的線條流暢又帶著靈氣,"很有天賦。"
葉琪猛地抬頭,臉頰泛起紅暈。林蔓的笑容溫和,米色風衣上別著枚銀質(zhì)胸針,像她講課時的語調(diào)一樣優(yōu)雅。那是葉琪第一次感受到來自權威的肯定,比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更讓她心跳加速。
開學后的專業(yè)課上,葉琪的才華很快顯露出來。她的靜物寫生總能捕捉到光影的微妙變化,人物肖像里藏著被畫者自己都沒察覺的情緒。系主任在公開課上舉著她的作業(yè)說:"這孩子眼里有光。"
林蔓開始格外關注這個沉默的女生。她會在課后留下葉琪的作業(yè),用紅筆圈出需要改進的地方;會把自己收藏的畫冊借給她看;甚至在葉琪兼職發(fā)傳單被城管追趕時,開車路過把她拉上了車。
"畫畫不能只靠天賦,"林蔓遞給她一瓶溫熱的牛奶,"還要懂得保護自己。"那天車窗外的霓虹映在林蔓臉上,葉琪覺得她像姐姐,又像夢想中的自己——從容、專業(yè),被世界溫柔以待。
那時的葉琪還不知道,這份來之不易的信任,會在半年后碎得徹底。
二、驟起的風波
變故發(fā)生在期末考前。美術理論課的試卷提前泄露,系里查到最后接觸試卷的是林蔓,而有學生舉報,曾看到葉琪在辦公室門口徘徊。
第一個找到林蔓的是班長周曉冉。她抹著眼淚說:"林老師,我看到葉琪偷偷復印您桌上的文件,當時沒在意......"周曉冉是系里的活躍分子,父親是學校的基建處處長,平時和林蔓走得很近。
林蔓的辦公室里,葉琪站在書桌前,手指絞著衣角。"我沒有,"她的聲音發(fā)顫,"那天我是想請教您問題,您不在,我就走了。"
"可周曉冉不會說謊。"林蔓的語氣冷了下來,桌上的紅筆在試卷泄露說明上劃出長長的痕跡,"你太讓我失望了。我以為你是真心熱愛藝術,沒想到......"
葉琪看著林蔓眼里的失望,比任何指責都讓她難受。她想解釋自己和周曉冉的過節(jié)——上周的油畫作業(yè),周曉冉抄襲了國外畫家的作品,被葉琪無意中指了出來,導致周曉冉拿了全系最低分??稍挼阶爝?,卻變成了更急切的辯解:"真的不是我,您相信我!"
"證據(jù)呢?"林蔓站起身,風衣的下擺掃過桌角的畫冊,那是她剛借給葉琪的《印象派大師作品集》,"現(xiàn)在全系都在傳,是我偏袒你才泄題。葉琪,承認錯誤不難。"
接下來的幾天,葉琪成了校園里的異類。走在路上會聽到竊竊私語,畫室里的畫具被人打翻,連平時一起吃飯的室友都開始躲著她。她去找過幾個同學作證,那天她確實在辦公室門口停留了幾分鐘就離開了,但沒人愿意惹麻煩——周曉冉的父親在學校里頗有勢力,誰都不想得罪。
最讓她絕望的是林蔓的態(tài)度。在系務會上,林蔓默認了"學生利用自己的信任泄題"的說法;在公示欄里的處理意見上,有林蔓的簽名;甚至在葉琪堵在教學樓門口想解釋時,林蔓只是繞過她,對身邊的同事說:"現(xiàn)在的學生太功利了。"
期末考成績出來,葉琪的專業(yè)課依然是第一,但理論課被記了零分。按照規(guī)定,她要被取消獎學金資格,還要在檔案里記過。
那天晚上,葉琪在畫室坐了整夜。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畫架上,她白天畫了一半的肖像畫里,林蔓的眼睛被涂得漆黑一片,像兩個深不見底的洞。
三、破碎的轉(zhuǎn)身
系里的處理決定下來那天,下著入冬的第一場雪。葉琪被通知去辦公室,進門就看到林蔓和周曉冉站在一起,周曉冉的父親正拍著林蔓的肩膀說:"辛苦你了,這種學生早點處理掉也好。"
葉琪突然笑了。她從背包里掏出那本《印象派大師作品集》,狠狠摔在桌上。"林老師,您說畫畫要誠實,做人呢?"書頁散開,露出里面葉琪做的密密麻麻的筆記,有幾頁還粘著她臨摹的草稿。
林蔓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周曉冉躲在她身后,露出得意的笑。
"我不稀罕這個學位了。"葉琪轉(zhuǎn)身時,書包帶勾住了桌角,里面的畫具散落一地,調(diào)色盤摔在地上,顏料濺到了林蔓的米色風衣上,像朵丑陋的花。
她沒有回宿舍收拾東西,直接去了教務處。退學申請上的字跡被眼淚暈開,"退學原因"那一欄,她寫了三個字:"信錯人"。
走出校門時,雪下得正緊。葉琪回頭望了一眼美術學院的教學樓,頂樓畫室的窗戶里亮著燈,那是她曾經(jīng)待了無數(shù)個夜晚的地方。她想起林蔓第一次夸她"眼里有光"時,自己偷偷在畫板背面刻下的"加油",現(xiàn)在想來,像個天大的笑話。
父母接到電話時,母親在那頭哭了整整一夜。父親沉默了很久說:"回家吧,爸養(yǎng)得起你。"可葉琪沒有回家,她在大學城附近租了間地下室,靠著給人畫裝飾畫勉強糊口。
地下室沒有窗戶,白天也要開著燈。她的畫里開始出現(xiàn)大片的陰影,曾經(jīng)溫暖的色調(diào)被深藍和灰黑取代。有次接到給兒童房畫壁畫的活,雇主看著她畫的卡通形象說:"怎么有點嚇人?"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畫過陽光了。
偶爾在街上碰到以前的同學,他們要么假裝沒看見,要么匆匆打個招呼就走。只有系主任的助理偷偷告訴她,周曉冉后來保研了,她的畢業(yè)作品里,有幅畫和葉琪當年的獲獎作品幾乎一模一樣。
葉琪只是點點頭,繼續(xù)低頭畫手里的廣告牌。顏料刺鼻的味道,比眼淚更能麻痹神經(jīng)。
四、遲到的真相
十六年后的同學聚會上,葉琪是最后一個到的。她現(xiàn)在開了家小小的插畫工作室,靠著接一些童書訂單維持生計。當年的同學大多成了美術老師或畫廊老板,只有她,還在溫飽線上掙扎。
周曉冉?jīng)]來,聽說她嫁給了個富二代,早就不碰畫筆了。有人提起林蔓,說她前年退休了,定居在國外。
酒過三巡,當年的系主任助理,現(xiàn)在的系副主任喝多了,拉著葉琪的手說:"小葉,有件事我憋了十六年......當年的試卷泄露,是周曉冉偷的,她爸找了關系壓下去,還逼林蔓背鍋......"
葉琪握著酒杯的手猛地一抖,酒灑在桌布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林蔓后來找過我,說她知道錯怪了你,想找你道歉,可你換了手機號,搬了家......"主任助理嘆了口氣,"她退休前整理辦公室,還留著你當年的作業(yè),說那是她教過最有靈氣的學生。"
葉琪走出飯店時,晚風帶著涼意。她沿著街慢慢走,路過一家畫廊,櫥窗里掛著幅印象派的仿作,陽光透過樹葉灑在草地上,明亮得晃眼。她突然想起林蔓借給她的那本畫冊,想起自己在地下室里,把那本書撕得粉碎,又一片片撿起來粘好。
這些年,她換過無數(shù)次工作,擺過地攤,送過外賣,最困難的時候住過橋洞。每次撐不下去時,總會想起林蔓失望的眼神,像鞭子一樣抽著她往前走,又像枷鎖一樣困住她。她不敢參加任何美術相關的活動,甚至不敢在畫里用太多亮色,仿佛承認自己熱愛藝術,就是承認當年的失敗。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只有一個地址和時間。
五、無法彌補的留白
林蔓住的養(yǎng)老院在城郊,院子里種著大片的銀杏,和大學門口的那棵很像。她坐在輪椅上,頭發(fā)全白了,看到葉琪時,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你來了。"林蔓的聲音很輕,手里捏著本泛黃的速寫本。
葉琪在她對面坐下,陽光穿過銀杏葉落在兩人之間,像道無形的墻。
"對不起。"林蔓把速寫本推過來,"這是你的,當年沒來得及還你。"
翻開的那頁,是葉琪畫的林蔓,坐在辦公室的窗前,手里拿著本畫冊,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旁邊有行小字:"我的老師,像光一樣。"
"周曉冉的父親威脅我,如果不把責任推給你,我就會被開除,還會影響你的前途......"林蔓的聲音開始發(fā)顫,"我當時太懦弱了,我以為時間會證明一切......"
葉琪合上書,指尖劃過封面的褶皺。這些年她無數(shù)次幻想過這個場景,想象自己會憤怒地指責,會痛哭流涕,可真到了這一刻,心里只剩下一片空茫。
"您知道嗎?"葉琪的聲音很平靜,"我后來再也沒能畫出真正的陽光。"
林蔓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速寫本上。"我去看過你的插畫,"她哽咽著說,"那些童書里的小動物,眼睛里都藏著心事,像你當年畫的肖像......"
葉琪站起身,銀杏葉落在她的肩上。"林老師,"她看著遠處的天空,"有些畫,落筆了就改不了;有些人,錯過了就回不來。"
她沒有說原諒,也沒有說不原諒。就像她畫了半輩子的畫,總有些留白,是為了讓觀者自己想象,也是為了藏起那些無法言說的遺憾。
離開養(yǎng)老院時,葉琪買了本新的速寫本。坐在公交車上,她翻開第一頁,畫下窗外的銀杏,用了最明亮的黃色。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里,她仿佛聽到十六年前,林蔓在畫室里對她說:"畫畫不能只靠天賦。"
只是這一次,她終于明白,比天賦更重要的,是被辜負后,依然有勇氣重新拿起畫筆的力量。
只是那些被耽誤的歲月,那些本該在美術館里展出的作品,那些在人生畫布上留下的大片留白,再也無法彌補了。就像此刻車窗外的夕陽,再美,也回不到正午的熾烈。
葉琪在速寫本的最后一頁,畫了片空白的畫布,旁邊寫著:"有些光,熄滅了,就再也亮不起來。"車繼續(xù)往前開,載著她駛向沒有回頭路的未來,身后的銀杏林在暮色里漸漸模糊,像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