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上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渾濁的雨水裹挾著泥土的腥氣,瘋狂地往下傾倒。
炸雷一個接著一個,慘白的光撕裂濃墨般的夜幕,瞬間照亮村口那棵虬枝盤結(jié)的老槐樹,
也照亮了樹上綁著的那個人影——我。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我身上那件薄薄的破褂子,
緊緊貼在皮肉上,刺骨的寒意像是無數(shù)根針,扎進骨頭縫里。手腕被粗糙的麻繩死死勒住,
磨破了皮,每一次掙扎都帶來鉆心的疼,火辣辣的感覺和雨水的冰冷交織在一起,
幾乎讓我麻木。嘴里塞著一團帶著牲口棚酸臭味的破布,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著污穢的泥水,窒息感沉沉地壓著胸口。
槐樹葉子在狂風中發(fā)出嘩啦啦的、令人心悸的哀鳴。又是一道刺眼的閃電,撕裂黑暗,
也清晰地映出了樹下那張滿是橫肉、被雨水沖刷得油亮的臉——王金龍。
村長王德貴的獨苗兒子,村里的小霸王。他披著件嶄新的塑料雨衣,嘴里叼著煙卷,
煙霧混雜著雨水在他臉前升騰繚繞。他身邊還圍著幾個平日里跟著他作威作福的狗腿子,
一個個也都淋成了落湯雞,卻都咧著嘴,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看猴戲般的興奮。
王金龍把還剩大半截的煙屁股狠狠摔在泥水里,濺起一小片渾濁的水花。他往前踏了一步,
滿是泥漿的膠底鞋踩得積水噗嗤作響,幾乎湊到了我的臉前。
一股濃烈的劣質(zhì)煙草味和汗餿味混合著雨水的土腥氣直沖我的鼻腔?!靶‰s種!骨頭還挺硬?
”他獰笑著,聲音在暴雨的喧囂中顯得異常尖利刺耳,像鈍刀子刮過生銹的鐵皮,
“我家的牛,你也敢偷?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嗚…嗚…”我拼命地搖頭,
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嗚咽,試圖辯解。那牛分明是自己跑進后山走丟了,跟我有什么關系?
可堵在嘴里的破布,吸飽了雨水,沉重冰冷,死死封住了我所有的聲音,只剩下絕望的悶哼。
“還敢狡辯?”王金龍眼中兇光一閃,猛地后退一步,對著旁邊一個狗腿子吼道:“王麻子!
給我抽!往死里抽!讓這賊骨頭長長記性!”那個叫王麻子的男人立刻應了一聲,
臉上堆起諂媚又狠厲的笑。他擼起濕透的袖子,露出兩條布滿黑毛、筋肉虬結(jié)的胳膊,
從腰間解下一條浸了水的牛皮鞭子。鞭梢垂在地上,沾滿了泥漿。啪——!
第一鞭毫無征兆地抽了下來,撕裂空氣的尖嘯甚至蓋過了一聲炸雷,
狠狠咬在我早已濕透的后背上。那感覺,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猛地按在了皮肉上,
緊接著才是皮開肉綻的劇痛。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像拉滿的弓弦,
喉嚨里爆發(fā)出非人的、被破布死死堵住的慘嚎,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
帶動著捆縛我的老槐樹一陣簌簌抖動,枯葉和雨水簌簌落下。“哈哈哈!痛快!
”王金龍叉著腰,在泥水里大笑起來,雨水順著他油膩的頭發(fā)流進嘴里,他也毫不在意,
“抽!給我狠狠地抽!這種沒爹沒娘的野種,天生就是賤骨頭!就該爛在地里當肥料!
”王麻子得了令,更是賣力。他獰笑著,手臂掄圓了,鞭子帶著風聲雨聲,一下,又一下,
雨點般落在我身上。破舊的單衣很快被抽成了碎布條,混著血水貼在綻開的皮肉上。
每一鞭落下,都帶起一片飛濺的血珠和碎肉,隨即又被狂暴的雨水沖刷成淡紅色的溪流,
順著我的身體、順著老槐樹粗糙的樹皮,蜿蜒流進腳下泥濘不堪的土地里。“爛在地里!
”王金龍的聲音在風雨中瘋狂地回蕩,像是索命的咒語,“聽見沒?賤骨頭就該爛在地里!
”“爛在地里!爛在地里!”旁邊的狗腿子們也亢奮地跟著吼叫起來,聲音扭曲變形。
劇痛如同無數(shù)條毒蛇,瘋狂地噬咬著我的神經(jīng)。每一次鞭子落下,都像是一次靈魂的剝離。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傷口,帶來短暫的麻痹,隨即是更尖銳、更深入的痛楚。視線開始模糊,
耳朵里嗡嗡作響,除了那一聲聲惡毒的咒罵“爛在地里”和鞭子撕裂皮肉的脆響,
世界的聲音都漸漸遠去了。血水混著泥水,不斷地流進我的眼睛,又澀又痛。
力氣一絲絲從身體里抽離,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只剩下無意識的、細微的痙攣。
意識沉浮著,像一片在驚濤駭浪中即將沉沒的破船板。
王金龍那張因興奮和雨水而扭曲變形的臉,王麻子揮舞鞭子的猙獰手臂,
周圍狗腿子們模糊晃動的影子,還有那棵在風雨中狂舞的老槐樹……一切都在旋轉(zhuǎn)、扭曲,
最終被一片粘稠的、無邊無際的黑暗緩緩吞噬。
最后清晰的念頭是:死了吧……死了也好……這爛泥塘一樣的地方……黑暗,
沉重得如同裹尸布。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一種冰冷刺骨的、仿佛沉入萬年冰窟的寒意,
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包裹著殘存的一點意識。身體感覺不到了,鞭痕的劇痛也消失了,
只剩下一種徹底的、被遺棄的虛無。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一點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觸感,從右手緊握的拳頭上傳來。那是……樹根?濕冷,粗糙,
虬結(jié)盤繞,帶著泥土的腥氣和朽木特有的腐敗氣味。我的手指,
似乎無意識地摳進了老槐樹裸露在泥水中的根須縫隙里。指尖在冰冷滑膩的樹根上緩緩移動,
像盲人探索未知的深淵。樹根盤繞交錯,形成一個個幽深的孔洞,里面淤積著冰冷的泥漿。
就在指尖即將徹底麻木的瞬間,它觸碰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東西。堅硬,冰冷,
帶著一種不屬于泥土和朽木的、深沉的涼意。那東西不大,半埋在濕滑的泥里,
表面似乎布滿了凹凸不平的刻痕。我的手指下意識地摳住了它,用盡殘存的所有力氣,
死死攥緊!仿佛那是溺斃前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指腹完全包裹住那冰冷硬物的剎那——嗡……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地底最深處的震顫,
順著我的手臂猛地竄了上來!不是聲音,更像是一種直接在腦髓深處炸開的共鳴!
冰冷、沉重、帶著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惡意。緊接著,一個聲音響起了。不是用耳朵聽到的,
是直接烙印在意識的最深處。沙啞,干澀,像是無數(shù)砂礫在銹蝕的鐵板上摩擦,
每一個音節(jié)都刮擦著脆弱的神經(jīng),
人的、古老得近乎腐朽的氣息:“用……他們的血……澆……我的根……”那聲音極其微弱,
卻蘊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怖意志。它帶著一種純粹的、對生命之血的貪婪渴望,
冰冷得如同萬年玄冰?!把鄙硢〉牡驼Z在意識的廢墟里回旋,如同毒蛇的嘶鳴,
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鐵銹味,狠狠鑿進我混沌的思維深處。那是一種命令,一種詛咒,
一種來自地獄深處的契約。求生的本能,
或者說是被這非人低語徹底點燃的、一種混雜著無邊恨意的瘋狂,
像巖漿一樣在凍結(jié)的血管里猛然炸開!我攥著那冰冷硬物的手,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瀕臨碎裂的呻吟。不知從哪里榨出的力氣,我猛地掙扎了一下!
身體牽動著捆縛的繩索和傷痕累累的樹干,發(fā)出一陣劇烈的晃動。
“嗬……嗬……”嘴里塞著的破布被這劇烈的動作和喉嚨里涌出的血沫頂開了一點縫隙,
一聲嘶啞得不成調(diào)的氣息,從牙縫里擠了出來。這微弱的聲音在狂暴的雨聲中幾乎細不可聞。
樹下,王麻子剛剛抽完一記狠鞭,正甩著酸麻的手腕喘著粗氣。王金龍叼著新點上的煙卷,
看著樹上那團血肉模糊、微微抽搐的“東西”,臉上露出饜足又輕蔑的笑容?!皢??
還沒死透?”王金龍嗤笑一聲,朝著樹上吐了口濃痰,那痰混著雨水砸在我低垂的臉上,
“命還挺硬?真他娘的是塊茅坑里的臭石頭!麻子,再來幾鞭子,送這小雜種早點上路,
省得礙眼!”王麻子應了一聲,再次獰笑著舉起了鞭子。
就在這時——“咳…咳咳…” 我猛地嗆咳起來,血沫混著雨水從破布的縫隙里噴濺而出。
這劇烈的咳嗽似乎耗盡了最后一絲生命力,我的頭重重地垂了下去,身體徹底癱軟,
像一袋被抽空了骨頭的破麻袋,掛在繩索上,除了雨水沖刷著鮮血淋漓的背部,
再沒有一絲動靜。“媽的,晦氣!”王金龍看著那不再動彈的身影,罵了一句,
似乎覺得再打下去也沒什么趣味了,“行了行了,跟個死狗一樣,沒勁。
綁這兒喂一晚上野狗,明早讓張瘸子拖后山溝里埋了,爛地里肥田!”他揮了揮手,
仿佛在驅(qū)趕一只蒼蠅,“走走走,淋得老子一身濕,回去喝酒壓壓驚!
”王麻子悻悻地收了鞭子,又狠狠踹了一腳老槐樹粗壯的樹干,
震得樹葉和雨水嘩啦啦落下一片,淋了他們一頭?!芭?!便宜這小畜生了!”他啐了一口,
裹緊濕透的衣服,跟著王金龍和那群狗腿子,罵罵咧咧地踩著泥水,
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狂暴的雨幕深處。村口,只剩下肆虐的風雨,沉默的老槐樹,
和樹上那具似乎已經(jīng)徹底失去生氣的軀體。雨水,冰冷無情地沖刷著。
后背綻開的皮肉被泡得發(fā)白,翻卷著,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每一次雨點擊打在上面,
都帶來一陣鉆心蝕骨的寒意和刺痛,這痛楚卻像一根根燒紅的針,反復刺扎著我昏沉的意識,
提醒著我——還活著。一股奇異的力量,從右手死死攥著的那塊冰冷硬物中傳遞出來。
那不是溫暖,而是一種更深沉、更陰冷的東西,像地底深處涌動的暗流,
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粘稠感,緩慢地滲入我的手臂,流向四肢百骸。
它并不能減輕肉體的痛苦,反而像一層冰封的鎧甲,將意識包裹起來,
隔絕了部分瀕死的混亂和絕望,只剩下一種淬了冰的、無比清晰的恨意。
王金龍那張猙獰的臉,王麻子揮鞭時手臂上賁張的黑毛,
那些狗腿子們看戲般的哄笑……還有那句惡毒的詛咒,如同淬毒的鋼針,
一遍遍在冰封的意識里反復穿刺——“賤骨頭就該爛在地里!”恨意,在這冰冷的支撐下,
從未如此清晰、如此洶涌、如此……冷靜。不知過了多久,雨勢似乎小了一些,
由瓢潑變成了連綿不絕的冷雨。深夜的寒氣更重了,侵入骨髓。捆綁著手腕的繩索,
在雨水的浸泡和身體的重量下,似乎松動了一絲絲。就是現(xiàn)在!求生的欲望,
被那冰冷硬物催發(fā)出的最后一點力氣,猛地爆發(fā)出來!我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
將身體的重心狠狠往下一墜!同時,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以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
拼命地在濕滑的繩索里擰轉(zhuǎn)!刺啦——一聲輕微的撕裂聲,
混合著皮肉被粗糲麻繩再次刮開的劇痛傳來。但隨之而來的,是左手手腕驟然一松!
麻木的手臂像折斷的樹枝般垂落下來,牽扯到背上的傷口,疼得我眼前發(fā)黑,差點再次昏厥。
我強忍著,大口喘著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里,帶來一陣刀割般的刺痛。
右手依舊死死攥著樹根縫隙里的東西,那是此刻唯一的支撐和力量來源。
我用解放出來的左手,顫抖著,摸索到右手的繩索結(jié)扣處。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
指甲在濕滑的繩索上打滑,每一次觸碰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解不開!結(jié)扣被雨水泡脹了,
死死地咬在一起。絕望再次涌上心頭。難道真要死在這里?不!我不甘心!
一股暴戾的情緒猛地沖上頭頂,幾乎壓過了身體的虛弱。我低下頭,用牙齒!
冰冷的、帶著泥腥味和血腥味的繩索塞進嘴里,牙齒不顧一切地撕咬、磨銼著那濕透的麻繩!
粗糙的纖維刮擦著牙齦和嘴唇,帶來新的疼痛和滿嘴的鐵銹味。一下,
兩下……牙齒酸痛得快要脫落,嘴里全是麻繩的碎屑和血水。終于,
感覺牙齒咬到了一股堅韌的繩芯,我猛地一甩頭!嘣!一聲悶響,右手的繩索應聲而斷!
沉重的身體失去了最后的支撐,像一截朽木,直挺挺地從半空中砸落下來!噗通!
整個人重重地摔進樹下的泥水坑里。泥漿冰冷刺骨,瞬間淹沒了口鼻。
背上的傷口狠狠撞在坑底的碎石上,劇烈的疼痛如同海嘯般席卷全身,眼前一黑,
差點徹底失去意識。我掙扎著,像一條離水的魚,在泥濘中翻滾、撲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