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卷著碎雪,像刀子一樣刮過陳默單薄的青衫。他站在陳家老宅斑駁的木門前,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幾道泛白的月牙痕。門內(nèi)傳來母親壓抑的咳嗽聲,一聲聲,悶錘似的砸在他心上。
“默兒…咳咳…外頭冷,進(jìn)來…” 陳母虛弱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陳默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臉上卻擠出一個溫潤的笑,推門而入:“娘,沒事,看這天,雪快停了?!?/p>
屋里比屋外好不了多少。破舊的陶盆里炭火將熄未熄,只余下一點微弱的紅光,吝嗇地散著稀薄暖意。陳母裹著打滿補(bǔ)丁的厚被,蜷在炕角,蠟黃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當(dāng)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陳母渾濁的眼睛看向墻角那個小小的、捆扎得整整齊齊的藍(lán)布包袱,那是陳家最后一點值錢的家當(dāng)——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一方祖?zhèn)鞯牧淤|(zhì)硯臺,還有陳默苦讀多年攢下的幾卷書。
“嗯,都妥了。”陳默的聲音很穩(wěn),走到炕邊,掖了掖母親肩頭的被角,“鎮(zhèn)上的張掌柜是厚道人,價錢…還算公道。明日一早我就動身,換了銀子,就去縣城給您抓藥。薛神醫(yī)說了,您這病,拖不得?!?/p>
公道?陳默心里清楚,那點東西,能換回幾副藥錢已是張掌柜念著父親生前那點微末的交情。薛神醫(yī)開的方子里,那味“赤陽參須”,才是真正的無底洞??蛇@話,他不能說。
陳母枯瘦的手顫巍巍地伸出來,握住陳默冰涼的手指,眼淚無聲地滾落:“是娘拖累了你…這書…不讀了?你的前程…”
“前程?”陳默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笑容依舊溫和,眼底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娘,先養(yǎng)好身子。書,在哪里都能讀。人活著,比什么都強(qiáng)?!?/p>
安撫母親睡下后,陳默吹熄了桌上那盞搖曳欲滅的油燈。黑暗瞬間吞噬了小屋,只有窗外透進(jìn)的微光,勉強(qiáng)勾勒出家具破敗的輪廓。他走到墻角,默默解開那個藍(lán)布包袱。指尖劃過冰冷的硯臺,粗糙的書卷,最終停留在一件洗得發(fā)白、卻漿洗得格外干凈的舊長衫上——那是父親生前唯一一件體面的衣裳。
明日,這些承載著過去、也寄托著渺茫未來的東西,都將變成冰冷的銅錢,再換成救命的苦藥。
不甘心。
這三個字像毒蛇,無聲無息地噬咬著陳默的心。十年寒窗,不敢說滿腹經(jīng)綸,至少在這偏遠(yuǎn)山村,他陳默也曾是人人稱道的“秀才種子”??梢粓鲲L(fēng)寒,就輕易擊垮了母親本就孱弱的身體,也擊碎了他那脆如薄冰的“前程”。
他疲憊地靠在冰冷的土墻上,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屋頂?shù)姆苛?。老宅年久失修,梁木早已被歲月和蟲蛀侵蝕得坑坑洼洼,蒙著厚厚的灰塵。
忽然,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被灰塵完全掩蓋的異樣,攫住了他的視線。在靠近山墻頂端的一根粗大主梁側(cè)面,似乎有一個…不規(guī)則的凹陷?那凹陷的形狀,不像蟲蛀,倒像是…人為鑿刻后又被刻意掩蓋的痕跡?
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閃過腦海。村里老人常說,有些破落家族,會在走投無路時,把最后一點家底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陳默搬來了屋里唯一一張搖搖晃晃的破桌子,又費力地摞上兩條長凳。凳子腿在泥地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踮起腳尖,伸手探向那個被灰塵蛛網(wǎng)完全覆蓋的梁上凹陷。
指尖觸到的,是粗糙木頭的冰冷。他用力摳挖著積年的污垢和朽木碎屑?;覊m簌簌落下,迷了他的眼,嗆得他低咳起來。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指尖猛地碰到一個堅硬、冰冷、邊緣銳利的物件!
心,驟然狂跳起來。
他屏住呼吸,用指甲一點點將那東西從卡死的木縫里摳了出來。入手沉甸甸的,約莫半個巴掌大小,觸感非金非木,帶著一種歷經(jīng)漫長歲月的冰涼與粗糙。
他跳下凳子,顧不上滿身灰土,湊到窗邊借著微弱的月光細(xì)看。
那是一塊……焦黑的殘片?
形狀極不規(guī)則,邊緣像是被烈火燎過,呈現(xiàn)出扭曲蜷縮的碳化痕跡。通體烏黑,表面布滿了細(xì)密的、仿佛天然形成的龜裂紋路。它不像金屬,沒有光澤;不像玉石,毫無溫潤;更不像尋常的木頭石塊。它靜靜地躺在陳默掌心,像一塊凝固了無盡歲月和某種不祥氣息的……死物。
這就是梁上藏著的“家底”?一塊燒焦的破木頭?
巨大的失望瞬間淹沒了陳默。他苦笑著搖搖頭,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果然,窮途末路之時,連幻想都是奢侈。他隨手就想將這無用的殘片丟開。
就在他手指松開的剎那——
一股尖銳的刺痛毫無征兆地從他左手食指傳來!他下意識地“嘶”了一聲,低頭看去。原來剛才在梁上摳挖時,不知被什么尖銳的木刺劃破了指尖,一道細(xì)小的傷口正滲著殷紅的血珠。
而此刻,那滴溫?zé)岬难?,恰好滴落在掌心那塊焦黑殘片的正中!
滋……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冷水滴入滾油的聲音響起。
在陳默驚駭?shù)哪抗庵?,那塊死氣沉沉的焦黑殘片,如同饑渴了萬年的兇獸,瞬間將那滴鮮血吞噬得干干凈凈!緊接著,殘片表面那些龜裂的紋路,竟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一般,猛地亮起一絲微弱到極致、卻又妖異無比的血色光芒!
光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錯覺。
但陳默清晰地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感,順著掌心被殘片接觸的地方,猛地竄入他的手臂!那感覺并非火焰的焚燒,更像是一種…生命被強(qiáng)行抽離、投入熔爐般的可怕灼痛!仿佛有什么冰冷而貪婪的東西,正通過這小小的傷口,貪婪地吮吸著他的生命力!
“??!” 陳默痛呼一聲,本能地想甩開這邪異的殘片。
可那殘片卻像生了根一般,死死黏在他的掌心!那股灼熱感順著他的手臂經(jīng)脈一路向上,直沖心口!
就在陳默感覺自己心臟都要被這股灼痛撕裂的瞬間,異變再生!
殘片上那些剛剛亮起過血芒的龜裂紋路,此刻竟如同活物般蠕動、延伸、組合!一個極其復(fù)雜、扭曲、散發(fā)著古老蠻荒氣息的殘缺符文,在焦黑的表面上隱隱浮現(xiàn)!雖然只有極小的一部分,支離破碎,卻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詭異力量感!
與此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信息碎片,如同鋼針般狠狠扎進(jìn)陳默的腦海:
…祭…血…飼…
…噬…生…續(xù)…
…日…三…壽…三…年…
信息碎片混亂、斷續(xù),充滿了痛苦與不祥的意味。但其中幾個字眼,卻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陳默的意識!
血飼…噬生續(xù)…日三…壽三年?!
每天…三次…消耗…三年壽元?!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開!陳默渾身劇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死死盯著掌心那塊仿佛剛剛飽飲了他鮮血、此刻符文若隱若現(xiàn)的焦黑殘片,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
這…這根本不是寶藏!這是…要命的詛咒!
“啪嗒!”
殘片從他因極度驚駭而松脫的手掌中滑落,掉在冰冷的泥地上,發(fā)出一聲輕響。表面的血色符文迅速黯淡下去,再次變回那塊毫不起眼的焦黑殘片。
但掌心殘留的灼痛,指尖依舊滲血的傷口,還有腦海中那冰冷刺骨的信息碎片——“日三…壽三年”——都在無比清晰地告訴他,這不是幻覺!這邪異的玩意,在吞噬他的壽元!
“呼…呼…” 陳默背靠著冰冷的土墻,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單薄的里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他看著地上那塊靜靜躺著的焦黑殘片,眼神充滿了驚懼、厭惡,仿佛在看一條劇毒的蛇。
三年壽元!每天最多三次!這代價,沉重得令人絕望!他才十八歲!這殘符,是真正的催命符!
“咳咳…咳咳咳?。?!”
里屋突然傳來母親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痛苦!那聲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帶著瀕死的窒息感,中間夾雜著痛苦的呻吟。
“默…默兒…水…咳咳…噗…”
一聲沉悶的、液體濺落的聲音傳來!
陳默渾身一顫,瞬間忘記了恐懼,猛地沖進(jìn)里屋!
昏暗的光線下,他看到母親痛苦地蜷縮著,枯瘦的手緊緊抓著胸口,嘴角赫然溢出了一縷刺目的暗紅!那血,滴落在破舊的被褥上,暈開一小片觸目驚心的黑紅!
母親在咯血!這是病情急劇惡化的征兆!
“娘!”
陳默撲到炕邊,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手忙腳亂地想扶起母親,想擦掉那刺目的血跡,可那血仿佛源源不斷,越擦越多。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沒有錢,沒有藥,母親…撐不住了!
就在他心神俱裂,幾乎要被這絕望壓垮的瞬間——
他那只剛剛被殘符灼傷、還帶著細(xì)小傷口的左手,因為扶著母親肩膀,無意識地觸碰到了母親嘴角溢出的、溫?zé)岬难E!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暖流,猛地從掌心那處傷口涌入!這暖流并非來自母親的血,而是源于他貼身藏著的、那塊焦黑的殘符!暖流順著他觸碰母親的手指,極其微弱地、絲絲縷縷地滲入母親體內(nèi)!
奇跡發(fā)生了!
母親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劇烈痙攣,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平緩了下來!她急促而痛苦的喘息聲漸漸變得綿長,雖然依舊虛弱,但那股令人心碎的窒息感消失了!嘴角不斷溢出的暗紅血液,也奇跡般地止住了!
陳默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母親漸漸平復(fù)的呼吸,又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那處細(xì)小的傷口,此刻正傳來一種奇異的灼痛與清涼交織的感覺,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通過這里被緩慢地抽取。與此同時,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一種虛無縹緲卻又真實存在的“東西”——似乎被消耗掉了一絲絲,帶來一種極其細(xì)微的疲憊和…衰老感?
壽元!是壽元!
腦海中的信息碎片瞬間被點亮、重組:
…祭血飼…噬生續(xù)…日三…壽三年…
噬生續(xù)!吞噬我的壽元,延續(xù)他人性命?!
這個認(rèn)知如同閃電般劈開了陳默的絕望!他看著母親雖然依舊蒼白、但呼吸平穩(wěn)下來的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只仿佛連接著某種禁忌力量的手掌,心臟狂跳,幾乎要躍出胸腔!
這東西…能救命! 它能暫時吊住母親的命!
代價是…自己的壽元!
飲鴆止渴!這是真正的飲鴆止渴!
一邊是母親此刻的生機(jī)斷絕,一邊是自己未來壽命的緩慢燃燒…這個選擇,殘酷得令人發(fā)指!
“咳咳…” 母親在昏睡中又低低咳了兩聲,眉頭痛苦地蹙起。
這聲音像針一樣扎在陳默心上。
沒有選擇!他根本沒得選!
眼中的驚懼、厭惡、掙扎,在劇烈的痛苦和絕望的逼迫下,最終沉淀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他緩緩地、極其用力地攥緊了那只左手,仿佛要將那殘符帶來的力量烙印進(jìn)骨髓里。
活下去!讓母親活下去!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去換!
他猛地轉(zhuǎn)身沖出里屋,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塊焦黑的殘片。這一次,那冰冷的死物在他眼中,不再僅僅是催命的詛咒,更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沾滿了劇毒的救命稻草!
他不再猶豫,彎腰一把將殘片抓起,緊緊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觸感仿佛帶著電流,瞬間傳遍全身。這一次,他沒有恐懼地想要甩開,而是死死握住,仿佛握住了母親最后的生機(jī)!
他將殘片再次貼身藏好,冰冷符片緊貼著心口,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就在這時——
砰!砰!砰!
粗暴的砸門聲,如同催命的鼓點,驟然打破了小院的死寂!
“開門!快開門!官府征兵!” 粗嘎兇戾的吼聲穿透風(fēng)雪,狠狠砸了進(jìn)來。
陳默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看向那扇在砸擊下簌簌落灰的破舊木門,瞳孔深處最后一絲屬于書生的溫順和幻想,徹底碎裂。
門板被砸得搖搖欲墜。
“陳默!識相的快滾出來!延誤軍機(jī),殺無赦!” 門外的吼聲更加不耐煩,帶著赤裸裸的威脅。
陳默深吸一口氣,將眼底翻涌的冰冷和決絕死死壓下。他整了整破舊的青衫,走到門邊,拉開了門栓。
寒風(fēng)裹著雪片,劈頭蓋臉地灌了進(jìn)來...
門外,站著三個身披黑色皮甲、腰挎長刀的兵丁。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疤臉軍官,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陳默單薄的身板,嘴角咧開一個充滿譏誚的弧度。
“呵,你就是陳家那個病秧子書生?” 疤臉軍官的目光如同打量一件貨物,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算你走運(yùn),將軍有令,凡十五歲以上男丁,皆入‘罪營’效力!收拾東西,即刻隨老子走!”
“罪營?” 陳默心頭一沉。那是軍中最低賤的炮灰營,十去九不歸的絕地!
“大人,” 陳默拱手,聲音依舊平穩(wěn),“家母病重垂危,獨子需侍奉床前,按大虞律,可…”
“律?” 疤臉軍官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打斷他,一腳踹在旁邊的柴堆上,木屑紛飛,“在這鐵狼關(guān),鎮(zhèn)龍碑下,將軍的話就是律!老子的話就是律!” 他猛地湊近一步,濃重的口臭噴在陳默臉上,眼神兇狠如狼,“病秧子?老子看你正好!填壕溝,擋箭矢,你這身板,剛剛好!”
他身后兩個兵丁發(fā)出粗鄙的哄笑。
“填壕的料!哈哈哈!”
陳默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緊,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掌心的傷口似乎又被撕裂了,一絲微弱的刺痛傳來。緊貼著心口的那塊焦黑殘符,仿佛也微微震動了一下,一股難以察覺的、冰冷的灼熱感悄然蔓延。
他抬起頭,迎向疤臉軍官那雙充滿惡意和嘲弄的眼睛,臉上依舊是那副溫順無害的書生模樣,只是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悄然碎裂了。
那是對這吃人規(guī)則的…最后一絲幻想。
風(fēng)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