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宮女。我叫阿丑。這名字是入宮時王嬤嬤隨手給的,
因為我左臉有一片猙獰的燙傷疤痕,從眼角蜿蜒到下頜,像一條盤踞的蜈蚣。沒人知道,
這疤是我自己用滾油澆出來的。真正的“阿丑”,那個叫秋棠的可憐丫頭,
早已被我埋在京郊亂葬崗的老槐樹下。我頂替她的身份,
帶著一身洗不掉的靛青染料味和刻骨的仇恨,潛入了這座吃人的皇宮。我的父親,
曾是位高權重的鎮(zhèn)國公,十年前被構陷謀反,闔府男丁問斬,女眷沒入掖庭為奴。
母親不堪受辱,一根白綾隨父親去了。而我,被忠心老仆拼死救出,隱姓埋名,苦熬十年。
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念頭,就是查清冤案,手刃仇人。宮里人都嫌我丑,
又晦氣——據說秋棠是家里遭了瘟才賣進來的。這正合我意。
我被分派到最苦最臟的差事:在長信宮倒夜香。長信宮毗鄰冷宮,荒僻陰森,鮮少有人踏足,
正是暗中查探的好地方。長信宮的磚石永遠浸著一股陰冷的寒氣。此刻,我跪在偏殿門口,
粗糙的麻布宮裙磨礪著膝蓋。王嬤嬤那張刻薄的臉出現(xiàn)在上方,
她將一個沉甸甸的銅制夜香盂“哐當”一聲砸在我面前的磚地上,里面污穢的液體濺出來,
濡濕了我本就單薄的裙擺?!俺笱绢^,手腳麻利點!西偏殿的也滿了,一并倒了去!
仔細著點,要是灑了半點,仔細你的皮!”她尖利的嗓音刮得人耳膜疼。我垂著頭,
喉嚨里擠出卑微的應諾:“是,嬤嬤?!甭曇羯硢‰y聽,也是刻意用滾水燙壞了喉嚨的結果。
我費力地抱起沉重的銅盂,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袖滲入皮膚。就在我試圖調整姿勢時,
指尖忽然觸到盂口邊緣一抹異樣的黏膩。那不是尋常穢物的滑膩,帶著一種鐵銹般的腥氣,
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血?而且是新鮮的,尚未完全干涸!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長信宮西偏殿,緊挨著冷宮最荒廢的角落,
平日里除了我這個倒夜香的,連鬼影都見不到一個。這血……從何而來?
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我迅速用一塊擦盂的破布,不動聲色地裹住那帶血的邊緣,
連同里面一些可疑的、沾著深褐色污跡的布片碎屑,一起悄悄塞進懷里。做完這一切,
我面不改色地抱起銅盂,步履蹣跚地朝著宮外專收污物的角門走去。夜風帶著深秋的寒意,
吹拂著宮墻夾道。懷里的那團東西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神不寧。
父親臨刑前緊握我手時,指縫里滲出的就是這種濃得化不開的血色。十年了,
這顏色從未在我夢中褪去。回到下等宮女擠住的大通鋪角落,確認無人注意,
我才在油燈如豆的微光下,顫抖著展開那塊破布。里面除了暗紅的血漬,
還有幾片揉皺的、質地異常柔軟的錦緞碎片。那布料,絕非宮女甚至普通妃嬪能用得起的。
上面用金線繡著繁復的纏枝蓮紋,蓮心處,赫然是一枚小小的、展翅欲飛的鳳凰!鳳紋!
這是皇后才能用的規(guī)制!碎片上除了血跡,還殘留著一種奇特的、混合著甜腥與藥草的味道。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強迫自己冷靜思考?;屎蟆吭鲁跗?,
鳳駕必定前往皇家寺廟祈福,雷打不動??晌髌罹o鄰冷宮,與寺廟方向南轅北轍!
難道……那所謂的祈福,只是個幌子?這血,這鳳紋錦緞……難道皇后每月初七,
竟秘密來到這廢棄的西偏殿?
一個極其大膽、足以誅滅九族的猜想在我腦中炸開——皇后在秘密產子!
那些夭折的嬰兒傳聞……莫非源頭在此?她為何要如此隱秘?誕下的孩子又去了哪里?
這與我父親的冤案……可有聯(lián)系?這個念頭讓我渾身血液都涼了半截,
卻又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興奮。我嗅到了秘密的氣息,一個可能撼動整個宮廷根基的秘密!
這或許就是撬開當年冤案鐵幕的那道縫隙!查!必須查下去!宮里最不缺的就是草藥味。
太醫(yī)院的后墻根下,常年晾曬著各種藥材。趁著月黑風高,我像一抹幽魂,
悄無聲息地潛到那里。濃重的藥氣掩蓋了我的行蹤。我要找的,
是能佐證我猜想的證據——與婦人生產、產后調理相關的藥材痕跡。
我在堆積如山的藥笸籮里快速翻找辨認:當歸、益母草……突然,
特殊的干枯葉片和塊莖——紫河車(胎盤)、鹿胎粉、還有活血化瘀的五靈脂(鼯鼠糞便)!
這些藥材,尤其是紫河車,在宮里是絕對的禁忌,
除非……是用于極其隱秘、且見不得光的產后調理!它們混雜在尋常的艾草和止血藥里,
若非刻意尋找,極難發(fā)現(xiàn)。
“紫河車、鹿胎粉、五靈脂……”一個清冷得像冰泉流淌玉石的聲音,
毫無預兆地在我身后響起,驚得我魂飛魄散!我猛地轉身,心臟幾乎跳出喉嚨!陰影里,
站著一個身著月白太醫(yī)官袍的年輕男子。身形頎長,氣質疏離。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鼻梁上架著一副精巧的銀絲叆叇(眼鏡),鏡片在月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鏡片后的那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正牢牢鎖住我,仿佛能穿透我卑微的宮裝,
看進我靈魂深處。他向前一步,月光照亮了他過分俊美卻毫無表情的臉,薄唇微啟,
吐出的話語卻字字如刀,直刺我的要害:“小宮女……深更半夜,
在太醫(yī)院墻根下翻找墮胎藥?”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下意識攥緊、露出破布一角的手上,
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或者說……你真正在查的,
是皇后娘娘每月初七,為何總要‘順路’去冷宮西偏殿‘靜心禮佛’?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他知道!他不僅知道我在查什么,甚至精準地點出了地點和時間!
這個太醫(yī)……他到底是敵是友?冷汗順著我的脊椎滑下,浸濕了里衣。
我袖中藏著的、淬了見血封喉毒藥的袖箭,悄然滑入手心。十年血仇未報,
我絕不能折在這里!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對峙時刻,
一陣刻意放輕、卻逃不過我多年訓練耳朵的腳步聲,從另一側的月洞門傳來,
伴隨著一股淡淡的、屬于老太監(jiān)身上特有的陳腐檀香味。有人來了!而且,來者不善!
裴述(太醫(yī))他似乎也察覺了,眼神瞬間變得更加幽深難測。那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像毒蛇游過枯葉,瞬間繃緊了我全身的弦。袖中冰冷的袖箭緊貼著手腕內側的皮膚,
淬毒的尖端在黑暗中仿佛閃爍著幽光。我死死盯住月洞門的方向,呼吸幾乎停滯。
裴述的銀絲叆叇在月光下劃過一個微小的弧度,鏡片后的目光如同寒潭深水,
依舊鎖在我身上,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
仿佛在評估一件突然闖入陷阱的獵物價值幾何。他薄唇未動,
只用一種低得幾乎被風吹散的氣音吐出兩個字:“劉瑾?!边@兩個字像冰錐刺入我的耳膜!
劉瑾!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皇帝身邊的第一紅人,權勢熏天,陰狠毒辣。
十年前構陷我父親的罪證,正是由他“親自查實”呈報御前!
他手上沾滿了鎮(zhèn)國公府滿門的血!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巧合?
還是……他一直在監(jiān)視西偏殿?!濃重的、混合著陳腐檀香和一絲若有似無血腥氣的味道,
隨著一個佝僂的身影從月洞門后轉出,彌漫開來。來人穿著深紫色蟒袍,頭戴三山帽,
面皮白凈無須,皺紋卻像刀刻般深。正是劉瑾!他手里捻著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
臉上掛著一種悲天憫人般的假笑,眼神卻如同淬了毒的鉤子,精準地落在我和裴述身上。
“喲,裴太醫(yī),這么晚了還在為宮中貴體操勞?”劉瑾的聲音尖細綿軟,
帶著太監(jiān)特有的腔調,卻像裹了蜜的刀子,
“這小宮女……”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我丑陋的左臉,又落在我下意識背在身后的手上,
那假笑更深了,“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在此作甚?莫不是……手腳不干凈,
偷了太醫(yī)院的藥材?”他身后的陰影里,無聲地閃出兩個身材魁梧、眼神陰鷙的帶刀侍衛(wèi),
一左一右,封住了我可能的退路。殺意,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將我淹沒。我毫不懷疑,
只要劉瑾一個眼神,這兩個侍衛(wèi)會毫不猶豫地將我就地格殺,
然后像處理垃圾一樣把我丟進枯井。十年隱忍,血仇未報,難道就要折在這里?不!絕不!
我袖中的手指猛地扣緊了袖箭的機括,全身肌肉繃緊如弓弦,準備拼死一搏!
哪怕只能拖劉瑾一起下地獄!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裴述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如同冰珠落玉盤,打破了死寂:“劉公公誤會了。”劉瑾捻動佛珠的手指一頓,
眼神銳利地轉向裴述。裴述向前邁了一小步,恰好將我半個身子擋在他月白的官袍之后。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的心猛地一跳。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銀絲叆叇,鏡片反射著清冷的月光,
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語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這小宮女并非偷盜。
是本官叫她來的?!薄芭??”劉瑾的尾音拖長,帶著濃濃的懷疑,
“裴太醫(yī)深夜召見一個倒夜香的丑丫頭?所為何事?”裴述的目光淡淡掃過我,
那眼神銳利依舊,卻似乎少了方才的咄咄逼人,多了一絲……掌控一切的從容。
他緩緩抬起右手,修長的手指間,
知何時竟捻著一小撮干燥的、暗紫色的絮狀物——正是我剛才翻找時沾在袖口的紫河車碎屑!
“劉公公請看,”裴述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夜色,“此乃紫河車,藥性峻猛,
宮中禁用。本官近日奉旨為皇后娘娘調理鳳體,發(fā)現(xiàn)娘娘所用安神湯藥中,
竟被人暗中摻入了此物!此物對產后婦人乃是大補,但對尋常女子,尤其氣血兩虛者,
久服則如飲鴆酒,必致崩漏血虛,纏綿病榻!”他的話語陡然轉厲,帶著醫(yī)者的凜然正氣,
“本官循著藥渣線索一路追查至此,發(fā)現(xiàn)這宮女常在附近傾倒污穢,便喚她來問話,
看她是否見過可疑之人丟棄藥渣?!蔽业男脑谛厍焕锟裉?!好一個裴述!
他竟在電光火石之間,編造了如此一個天衣無縫、且直指核心的謊言!
不僅解釋了我們的“密會”,更將矛頭巧妙地指向了“謀害皇后”這個驚天罪名!
紫河車確實是皇后秘密使用的禁藥,他這番話,半真半假,虛虛實實,卻足以讓劉瑾心驚!
果然,劉瑾那張白凈的臉皮在聽到“謀害皇后”四個字時,幾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捻動佛珠的速度明顯加快了。他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的殺意,而是摻雜了驚疑和審視。
“謀害皇后?!”劉瑾的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夸張的驚怒,“何人如此大膽?!裴太醫(yī),
你可有證據?”裴述微微頷首,目光轉向我,帶著一種命令式的壓迫感:“阿丑,
把你方才在夜香盂中發(fā)現(xiàn)的東西,呈給劉公公看?!彼桃饧又亓恕耙瓜阌邸比齻€字,
提醒著我此刻卑微的身份,也暗示著那東西的出處足以令人作嘔。我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
強忍著胃里的翻騰和心頭的驚悸,
我顫抖著從懷里掏出那塊包裹著血衣碎片和禁藥痕跡的破布。
那濃重的血腥味和穢物的餿臭味混合在一起,在夜風中散開,
讓劉瑾和他身后的侍衛(wèi)都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露出嫌惡之色。我低著頭,用最卑微的姿態(tài),
雙手將那污穢的布包高高舉起:“回…回公公,奴婢…奴婢今日在冷宮西偏殿倒夜香時,
在…在盂口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奴婢…奴婢看著不像是尋常污物,心里害怕,
本想交給管事嬤嬤…碰巧…碰巧裴太醫(yī)路過問起…”我的聲音沙啞顫抖,
將一個膽小怕事又偶然撞破秘密的底層宮女演得惟妙惟肖。劉瑾沒有立刻去接,
他身后的一個侍衛(wèi)用刀鞘嫌惡地挑開了布包的一角。月光下,
那暗紅的血跡和金色鳳紋的錦緞碎片清晰可見!尤其是那象征皇后身份的鳳凰圖案,
在污穢的背景下顯得格外刺眼!同時,那股奇特的甜腥藥草味也飄散出來。
劉瑾的臉色徹底變了!那假笑再也維持不住,眼中瞬間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慌亂和狠戾。
他太清楚這東西出現(xiàn)在冷宮西偏殿意味著什么了!這絕對是皇后秘密產子遺留的證物!
而裴述指出的紫河車摻入皇后湯藥,
更是將他置于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作為皇后身邊最親近的掌印太監(jiān),鳳體有恙,
他首當其沖難逃干系!
若再被扣上“監(jiān)管不力致人下毒”甚至“同謀”的帽子……裴述適時地添上了最后一把火,
他指著布包上沾染的藥材碎屑,聲音冰冷如霜:“劉公公,這布片上的藥漬,
與下官在皇后藥渣中發(fā)現(xiàn)的紫河車、鹿胎粉、五靈脂殘留,氣味、質地完全吻合!
此物出現(xiàn)在冷宮西偏殿,而此宮女又恰是負責該處灑掃……下官有理由懷疑,這隱秘之處,
正是有人暗中處理禁藥和污穢證物之地!而每月初七……”“夠了!”劉瑾猛地打斷裴述,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臉上的驚濤駭浪,
重新堆起那副虛偽的悲憫表情,但眼神深處卻寒光凜冽?!芭崽t(yī)心細如發(fā),忠于職守,
實乃陛下和娘娘之福。此事……干系重大,恐涉及宮闈隱秘,不宜聲張!這證物,
還有這宮女,都交給咱家處置便是。咱家定會稟明皇后娘娘,徹查到底,
揪出那膽大包天的惡徒!” 他伸出手,示意侍衛(wèi)將布包和我一并拿下。交給劉瑾處置?
那我和這證物,立刻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心瞬間沉到谷底,
扣著袖箭的手指關節(jié)已經發(fā)白。就在侍衛(wèi)的手即將抓住我胳膊的剎那,裴述再次開口,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侍衛(wèi)的動作硬生生頓住:“劉公公且慢。
”劉瑾眼神陰沉地看向他:“裴太醫(yī)還有何指教?
”裴述的嘴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目光透過鏡片,
銳利地掃過劉瑾捻著佛珠的手:“指教不敢當。只是下官職責所在,
既已發(fā)現(xiàn)毒害鳳體的線索,按宮規(guī),需即刻記錄在案,并上報太醫(yī)院院判,以備陛下垂詢。
此宮女乃關鍵人證,其口供亦需詳細錄下。公公若要帶走,還請稍待片刻,
容下官完成這必要的程序。否則……日后陛下問起,下官恐擔不起‘失職’之罪。
”他微微一頓,目光若有似無地瞟向那兩個侍衛(wèi),“況且,這禁藥來源、投放途徑尚未查明,
下官觀此宮女形容粗陋,不似有此等心機和手段,背后……恐另有主使之人。公公您說,
是也不是?”裴述的話音在寒夜中激起一圈無形的漣漪,劉瑾捻動佛珠的手指驟然停滯,
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月光掠過他陰鷙的眉眼,在那張蒼白的臉上割裂出明暗交錯的陰影。
我知道他在權衡——裴述看似謙恭的言辭里,藏著見血封喉的軟刀子。若強行帶走我,
便是公然藐視宮規(guī),更坐實了“滅口”的嫌疑;可若放任裴述記錄口供,
那些浸血的錦緞和禁藥,就像懸在他頭頂的鍘刀,
隨時可能斬斷他與皇后苦心經營多年的陰謀!夜風卷著枯葉擦過磚縫,發(fā)出細碎的嗚咽。
劉瑾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的毒液:“裴太醫(yī)思慮周全,
倒是咱家心急了?!彼麛[擺手,兩個侍衛(wèi)應聲退后兩步,卻仍呈犄角之勢封住去路。
“既然如此,不如現(xiàn)在就審了這丫頭——咱家旁聽,裴太醫(yī)記錄,如何?
”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我,像要在我臉上燒出兩個窟窿。這一招極其陰毒!
若我此刻露出半點破綻,或是供詞與裴述的謊言矛盾,
劉瑾立刻就能以“欺瞞主子”的罪名將我當場杖殺!冷汗順著脊梁滑下,
我強迫自己縮緊肩膀,讓宮裝下的肌肉保持松弛,甚至連呼吸都偽裝出瀕臨窒息的顫抖。
現(xiàn)在的“阿丑”,必須是個卑賤怯懦、偶然撞破秘密的粗使宮女!
裴述的銀絲叆叇閃過一道冷光,他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捂住口鼻,
蹙眉退開半步:“此處藥氣混雜,恐擾神智。下官記得西側廡房有間空置的藥庫,
不妨移步——”話音未落,他猛地抬手揮袖!寬大的袍袖掃過墻角堆積的艾草,
一片灰白色藥粉隨著他的動作蓬然炸開!“閉氣!”裴述的低喝與劉瑾的怒吼同時響起!
我早在他揮袖的瞬間便屏住呼吸——那揚起的根本不是艾草,而是離魂散!此藥遇熱即燃,
吸入者會瞬間目盲、四肢麻痹!果然,兩個侍衛(wèi)剛拔出半截佩刀便踉蹌跪倒,
劉瑾雖反應極快以袖掩面,卻仍被藥粉灼得雙目赤紅,涕淚橫流!“小宮女,跑!
”裴述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頭。他拽著我沖向太醫(yī)院東北角的角門,
那里堆著幾十個裝滿藥渣的竹簍。我順勢踹翻最外側的簍子,
發(fā)霉的當歸和枯黃的忍冬藤傾瀉而出,恰好絆住追來的侍衛(wèi)!
宮墻夾道在眼前扭曲成幽深的隧道,裴述的官袍在疾奔中獵獵飛舞。
身后傳來劉瑾撕心裂肺的尖叫:“放箭!給咱家放箭??!”弓弦震顫的嗡鳴刺破夜空,
我本能地旋身將裴述推向墻根,三支鐵翎箭擦著我的后頸釘入磚縫,濺起一串火星!
這個動作讓我懷中那包血衣碎片滑落出來,一片錦緞被箭風掀起,
金線鳳凰在月色下振翅欲飛!“去冷宮!”裴述突然折身撞開一扇斑駁的木門。
霉爛的潮氣撲面而來,這是浣衣局廢棄的漿洗房,池中淤積的皂角水泛著詭異的熒綠色。
他疾步沖向墻角半人高的青銅水甕,
手指在甕口蓮花紋上某處重重一按——軋軋機括聲從地底傳來,
甕底竟翻轉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下去!”他幾乎是把我踹進密道。最后一瞥中,
我看見他摘下銀絲叆叇擲向追兵,鏡片在月光下迸裂成無數鋒利的光斑。
侍衛(wèi)們的慘叫被合攏的機關隔絕,濃稠的黑暗裹住我的剎那,
密道深處忽然亮起一串幽藍的磷火。磷火映照出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劃痕,
那痕跡讓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是父親的字跡!十年前鎮(zhèn)國公府的書房里,
我無數次看他批閱軍報,那個“霆”字末尾凌厲的上挑,與眼前石壁上刻的“七月廿三,
虎賁營異動”中的“霆”字一模一樣!“很熟悉吧?”裴述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不知何時他已跟進密道,月白官袍沾滿血污,左手緊握著一把薄如蟬翼的柳葉刀,
刀尖還在滴血。“這些是你父親留下的。十年前,他察覺虎賁營被秘密調往皇陵,
卻在追查時被扣上謀反的罪名……”他突然將刀鋒抵上我的咽喉,聲音冷得刺骨:“現(xiàn)在,
該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為什么鎖骨處會有前朝云氏的凰鳥胎記?!
”冰冷的刀鋒緊貼著我的咽喉,皮膚下搏動的血脈在薄刃下顯得異常脆弱。
裴述的氣息帶著一絲血腥味噴在我耳后,那句關于凰鳥胎記的質問,
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我刻意塵封的記憶——母親臨終前死死攥著我的手,指甲陷進我的皮肉,
絲地呢喃:“阿沅…記住…鎖骨下的印記…死也不能讓人看見…” 原來那不是普通的胎記!
磷火幽藍的光跳躍著,映在裴述染血的官袍和那雙穿透黑暗的銳利眼眸上。
他手中的柳葉刀紋絲不動,鏡片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刺穿了我“阿丑”的偽裝,
直抵靈魂深處的驚惶?!拔摇?我的聲音因刀鋒壓迫而嘶啞變形,千鈞重壓下,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他認得這胎記!他甚至知道這是前朝云氏的標記!否認或猶豫,
下一秒刀鋒就會割斷我的喉嚨!“我是云沅!” 我?guī)缀跏呛鸪隽诉@個被埋葬了十年的名字,
鎖骨處的凰鳥印記因激動而隱隱發(fā)燙,“鎮(zhèn)國公云霆,是我父親!
” 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混合著屈辱、仇恨和一種破釜沉舟的絕望,
“我頂替宮女入宮,只為查清當年冤案!你既認得這胎記,是敵是友,給我個痛快!
” 我猛地仰頭,主動將脆弱的咽喉更緊地壓向刀鋒,眼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
十年血仇未報,若死在此處,至少黃泉路上能告訴父母,女兒不曾退縮!
裴述的瞳孔在幽藍磷火中猛地收縮!他手中的刀,竟因我決絕的動作微微后撤了半分!
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中,翻涌起極其復雜的情緒——震驚、審視、一絲難以置信的悸動,
還有深不見底的沉重?!霸啤??” 他低低重復這個名字,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
仿佛這個名字本身就承載著千鈞重量。抵在我喉間的柳葉刀終于緩緩垂下,但并未收起,
那滴血的刀尖依舊指著我心口。
竟還活著…”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我鎖骨處那抹在幽暗中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動的凰鳥印記,
像是在確認一件失傳已久的稀世珍寶。就在這時,密道深處那串指引的磷火猛地搖曳了一下!
幾乎同時,“轟隆”一聲巨響從我們頭頂傳來!整個密道劇烈震顫,碎石簌簌落下!
“他們在撞門!劉瑾的人!” 裴述臉色驟變,瞬間從復雜的情緒中抽離,
恢復殺伐決斷的冷酷。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依舊大得驚人,
不由分說地將我拽向磷火閃爍的深處。“不想死就跟我來!
”我們跌跌撞撞地在狹窄的密道中狂奔。身后沉重的撞擊聲和石壁碎裂聲如同催命符,
每一次都讓腳下的地面為之顫抖。幽藍的磷火在急促的氣流中明滅不定,
將石壁上那些熟悉的父親筆跡映照得如同鬼畫符。
密道盡頭是一扇沉重的、布滿銅銹的青銅門。裴述不知在何處按動機關,
門軸發(fā)出艱澀的呻吟,緩緩向內滑開。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陳舊血腥味、腐敗的藥草味和塵封的霉味混合著撲面而來,
嗆得我?guī)缀踔舷ⅰiT后是一個不大的石室。磷火自動在石壁凹槽中次第亮起,
照亮了室內的景象。石室中央是一張簡陋的石床,上面鋪著的暗褐色氈毯早已板結發(fā)硬,
邊緣凝結著大片深黑色的、觸目驚心的污漬——是經年累月浸透的血!
石床邊散落著幾個破碎的陶罐,里面殘留著黑褐色的藥渣,
那股熟悉的甜腥與藥草混合的氣味正是源于此!墻角堆著幾件被撕爛的、沾滿血污的襁褓,
其中一件的布料上,赫然殘留著與我在夜香盂中發(fā)現(xiàn)的一模一樣的金線纏枝蓮鳳紋!皇后!
這里就是皇后秘密產子的地方!
那些“夭折”的嬰兒傳聞…冰冷的真相像毒蛇纏繞上我的心臟。但更讓我心神劇震的,
是石室另一側石壁上嵌入的一個生鐵柜!柜門半開著,借著磷火幽光,
我看到了里面堆疊的陳舊卷宗!最上面一份攤開的卷宗上,是父親那力透紙背的熟悉筆跡!
密密麻麻的記錄著:“…七月廿三,虎賁營左衛(wèi)指揮使張猛,率精騎三百,寅時自西直門出,
未持兵部勘合…秘報稱其押送重棺三具,
目的地為景陵(皇陵)…棺中…疑有活物泣聲…”“…查,
張猛妻弟為司禮監(jiān)劉瑾外甥…劉瑾近日常出入鳳儀宮(皇后寢宮),
與太醫(yī)令王守仁密談…”“…景陵守陵官周淮暴斃,疑點重重…其生前曾言‘鳳鳥棲于枯木,
龍嗣歸于塵土’…”“父親…” 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冰冷的卷宗,
仿佛能感受到父親當年書寫時滾燙的憤怒與疑慮?;①S營!劉瑾!皇陵!活物泣聲!
這些碎片在我腦中瘋狂沖撞!難道…難道皇后秘密產下的孩子,根本沒有死?
而是被劉瑾利用虎賁營的親信,以運送棺槨為掩護,送進了皇陵?!那句“鳳鳥棲于枯木,
龍嗣歸于塵土”…枯木指冷宮?塵土指皇陵?!看到了嗎?
” 裴述冰冷的聲音將我拉回殘酷的現(xiàn)實。他背對著我,正快速檢查著石床邊的藥罐殘渣,
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愴?!斑@就是你父親查到的冰山一角!
他離真相只差一步,卻因此招致滅門之禍!劉瑾和皇后…不,是那個毒婦,
為了掩蓋這個天大的秘密,必須除掉所有知情者!” 他猛地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