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椅,刺骨的寒意透過薄薄的布料滲入皮膚。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濃重、單調的氣味,
一種精心調配過的、用來覆蓋所有人生腐爛氣息的虛假潔凈。
這里是“溯洄”記憶調制中心的等候大廳。林染坐在那兒,后背挺得筆直,僵硬得如同標本。
她強迫自己的目光凝聚在地磚上第九條細微延伸的裂縫上。九,這是她今天數到的第九次。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隱隱的痛,那種鈍感,像是銹蝕的刀在骨頭上來回挫磨。
每一次從周衍的世界里被剝離的嘗試,都只在這片貧瘠的心土上增添一道絕望的創(chuàng)口。
“‘情傷清除計劃’,林染女士,高級定制協(xié)議編號MZ0017,
最終確認時間為下午4點15分整。倒計時,一百零二分鐘。
”電子播報毫無溫度地在整個空間里回蕩,鉆進林染的耳朵里,冰冷得如同手術刀的鋒刃。
距離徹底刪除她和周衍有關的一切,還有一百零二分鐘。那個名字像電流般劈過腦海,
瞬間灼起一片空白而尖銳的疼痛。她猛地闔上眼瞼。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洶涌而至,
強行撕裂那層刻意維持的麻木外殼。畫面是黃昏的陽臺,視野里,
暖橘色的夕陽鋪滿了整個喧雜的城市天際線。她端著玻璃杯,透明液體里殘留著幾滴咖啡漬。
周衍就站在幾步之外,背對著她。他的背影像一截沉默的黑色石碑?!傲秩?,
”那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突然就變得無比陌生,每一個音節(jié)都裹著刻骨的寒冷。
他停頓了一下,短暫地如同一次窒息的間隔。然后,更冰冷的東西,像淬毒的冰刃,
從他唇齒間滾落,“……我們分開吧。”陽臺的鐵藝欄桿被風掠過,發(fā)出細微卻尖銳的嗡鳴。
那一刻,咖啡杯仿佛從她手中滑脫,不是掉在地上,而是無聲墜入無底冰窟。血液瞬間凝凍,
又被某種力量狠狠擠壓沖碎,每一塊凍住的冰凌都變成碎冰渣子,
在她僵硬脆弱的身體內奔涌穿刺?!盀槭裁??”兩個字像生銹的鐵片摩擦著喉管,
帶著血腥的鐵腥味,艱難地從干涸的嘴唇里擠了出來?!澳伭??!彼琅f沒有回頭,
聲音平得像結了冰的湖面。然而他撐著欄桿的指骨,卻在黯淡的光線下,
因為過于用力而繃得慘白泛青,像是下一秒就要嵌入金屬欄桿的肌理中?!熬瓦@么簡單?
”她固執(zhí)地問,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不然呢?”他終于側過一點點頭,
下頜的線條繃得極緊,嘴唇緊抿成一道深青色的線。夕陽最后一點余暉落在他側臉,
照亮了眼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灰暗。在那片灰暗深處,某種沉重如鉛塊般的絕望,
正一點點沉墜下去。那一刻,他眼睛里盛著的,分明是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無望。
林染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像剛從窒息的水底掙扎上來。
大廳里只有機器運轉低沉的嗡鳴,還有墻角那個年輕女孩壓抑不住的抽泣聲,
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哭聲細碎卻撕心裂肺,大概是剛經歷了自己的“清理”。
前方手術室的感應門無聲地滑開,吐出一個人影。那人步伐虛浮不穩(wěn),
面龐空洞得像一張白紙,眼里所有的神采都被挖走了,只留下兩汪枯竭的洼地。
這場景林染太熟悉了。她來過這里兩次,前兩次都是坐在這個冰冷的金屬座椅上,
數著地磚的裂縫,聽著別人的悲泣和機器的低語,感受著那種能將靈魂都抽空的巨大恐懼。
在名字被機械音點名,走向那扇吞噬記憶的“遺忘之門”前一刻,她逃了。逃得狼狽不堪。
這一次,她逼自己坐到了最終倒計時。口袋里,
那張硬挺的、代表最終承諾的《情傷清除計劃風險知悉及同意書》發(fā)出輕微的咯啦聲。
口袋里另一團東西的存在感更加頑固,摩擦著她冰冷的手指邊緣。她艱難地掏出來,
手指像生銹的鉸鏈一樣活動遲緩。是周衍的舊筆記本。墨綠色的硬質封面,邊角磨得起了毛,
露出底下灰白的硬紙板芯。這是很久之前她送給他的,說是用來“盛裝他的奇思妙想”。
他曾鄭重其事地收下,說要把她的名字寫在扉頁上??珊髞恚僖矝]機會翻看過它。此刻,
筆記本硌在她手心,像一個無法愈合的傷疤。她近乎自虐般地打開它,紙張翻動,
發(fā)出粗糙的窸窣聲。頁面大半空白,
只零星有一些潦草得近乎解體的算式、零散的公式和機械結構的草圖,扭曲纏繞,
像是他腦內某種無法停歇的焦躁。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沒有她的名字,沒有溫情字句,
只有冰冷的邏輯和……徹底的遺忘的前兆。翻到后半部分,幾乎全是空頁。
直到快到最后幾頁,指尖的觸感忽然變得異樣。她停住,皺起眉,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索。
其中一頁,紙質明顯不同,觸感稍厚,邊緣似有極細微的拼接感,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心中疑竇叢生,她湊近仔細查看這頁紙的邊緣,燈光下,細密的紋理似乎隱藏著微弱的反射。
林染掏出手機,下意識地調出攝像頭,對準了那頁紙,輕輕放大。鏡頭貼得很近,
在那頁“空白”紙的反光面上,竟然映出幾道淺得幾乎無法辨識的刻痕!
那不是紙張本身的紋路。那是一種力透紙背、深到幾乎要撕裂紙背的筆跡劃痕!
筆跡因為嵌入過深,在紙頁背面呈現(xiàn)出一種反向的、凸起的印記。她屏住呼吸,
指尖死死按住那頁紙,讓燈光更傾斜地照射。
那些深嵌背面的凹痕在光線下終于變得清晰可辨——那是一連串凌亂不堪的日期!
她的指尖沿著那些刻痕的走向顫抖著移動。這頁紙的背面右下角,
一個日期被反復刻畫加深——“Day 1”。緊接著翻過去的頁面背面的劃痕越來越深,
y 10”……“Day 15”……“Day 25”……像某種迫在眉睫的末日倒計時。
終于,在靠近中間某頁紙的背面,一行嵌入最深的刻痕幾乎要突破紙張的纖維。
她用顫抖的手指狠狠按住那個位置,指甲在紙背反反復復地摩挲著,
地辨認出那些破碎、扭曲但又被主人用盡全力刻下的字跡:“第 37 天:病灶開始蔓延。
我必須……讓她恨我……”嗡——血液瞬間沖上大腦又在同一時間被猛地抽干!
大腦里轟鳴作響,像海嘯前的寂靜被撕裂。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擠出所有賴以呼吸的空氣。那一行由凹痕構成的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印在視網膜上,燙穿了她的理智。
那幾個破碎的反向字:“病灶蔓延”、“必須恨我”,像毒刺般刺入她的眼球,
瘋狂攪動著她的神經!她死死摳住那頁紙,指甲在紙面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他筆記本上寫下的字跡是什么?
他的眼神、他最后痛苦的表情……所有原本用以支撐“被拋棄”的冰冷堡壘,
在眼前瘋狂坍塌!大廳里明亮的燈光突然變得極其刺眼,帶著眩暈的效果。
廣播冰冷地宣布著下一個受術者的名字,她甚至都聽不清了,
只覺得那聲音像隔著厚重的海水,模糊不清。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大得差點帶倒椅子。
不行!她要立刻沖進那個她兩次都不敢踏入的門,
揪住那個戴著銀邊眼鏡、一臉虛假仁慈的姜姓咨詢顧問的領子,把這張紙摔在他臉上!
為什么?那個“病灶”是什么?周衍在經歷什么可怕的折磨?可是腳步剛邁出,
卻被一股更強大的恐懼死死釘在原地。萬一……萬一是她又在自作多情?
萬一這些反向的刻痕,只是他精神崩潰時的胡言亂語?萬一這又是那無休止痛苦的自我欺騙?
去問他?親自問周衍?這個念頭讓她從頭寒到腳。自從那句冰冷的“膩了”之后,
她耗盡一切努力也找不到他的蹤跡。他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徹底消失在蛛網般密集的人際網絡里。手機永遠是沉寂的深淵,
所有能打的電話都只得到敷衍的“不知道”,出租屋被清空得如同被抹去過,
公司只留下一個敷衍的“長假申請”……每一次尋找都徒勞無功,
每一次詢問都像是在撞向一堵密不透風的墻。所有的痕跡被完美地擦除,
絕望在心底堆積成冰冷堅硬的荒原。身體里的力量仿佛一瞬間被抽空,
她頹然地跌坐回冰冷堅硬的金屬椅上,后背狠狠撞上椅背,發(fā)出一聲悶響。
那本破舊的筆記本在劇烈的顫抖中掉落在她腳邊,墨綠封皮攤開,
像一片突兀的、被碾碎的葉片。倒計時……還剩一百分鐘。消毒水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濃郁得幾乎凝成實質,壓得人胸口生疼。地鐵站的燈光總是冷得過分,
映照著一張張面無表情疾行而過的面孔。林染被人流推搡著前進,
像一具被輸入了固定程序的疲憊機器。意識是空的。腦海里只剩下一個目標:回家,
熬過這一夜,然后在明早走進那道“遺忘之門”。她低著頭,
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自己的鞋尖上,機械地跟隨著前方人群的步伐,
任由自己卷入這鋼筋水泥森林地底冰冷的脈搏之中。一股微弱卻尖銳的咳嗽聲,
執(zhí)拗地穿透人群的嘈雜腳步聲,從靠近角落的位置傳來。不像普通的感冒嘶啞,
更像是什么東西正在胸腔深處被強行撕裂、攪碎。林染抬起頭,腳步不由頓住了。
她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身體像被凍住了一樣。視線穿過縫隙晃動的人影,
精準地鎖定了目標。站臺燈光慘白得刺眼,
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那個蜷縮在冰冷支撐柱旁的身影上。是他!那身影單薄得驚人,
幾周不見竟像是被強行抽去了所有支撐的骨骼。周衍靠著冰涼的水泥柱子,
整個人縮成一張拉滿的弓,背部因為劇烈的痙攣而痛苦地起伏。
他一只手死死地摳進水泥柱粗糙的紋理里,指甲與硬物摩擦出刺耳的聲響。
另一只手則用盡全力地捂著嘴,但鮮血仍舊爭先恐后地從他慘白的指縫中不斷涌出,
沿著手腕蜿蜒爬行,在灰暗的地面上迅速滴落成一小灘一小灘觸目驚心的暗紅。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在潮濕的地鐵站渾濁空氣里,撲面而來,
是那樣粗暴、毫不掩飾地灌入她的鼻腔。時間凝固了。
周圍的腳步聲、廣播聲、地鐵呼嘯進站帶來的風壓,瞬間變成遙遠模糊的背景雜音。
林染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住那個角落的身影,思維徹底斷線。周圍的一切喧囂迅速褪去,
只剩下胸腔里震耳欲聾的心跳聲,擂鼓般沖擊著她的耳膜。那血,刺目的、不斷滴落的血,
灼痛了她的眼球?!班馈馈眽阂值耐纯嗦暢掷m(xù)從那個蜷縮的身體深處擠出。
她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直到下一班地鐵呼嘯進站,
巨大的氣浪帶著潮濕和鐵銹的氣息撲面而來,她才如夢初醒。“周衍!”聲音尖利得破了音,
刺破了地鐵站里的喧囂。她瘋了似的推開身前擋路的陌生人,力道大得近乎蠻橫。
有人被推得踉蹌,發(fā)出不滿的斥責,但她完全聽不到。眼里只剩下那個在柱角嘔血的身影。
幾步的距離變得如此漫長。撲到他身邊的瞬間,那股更刺鼻的血腥味直沖腦門,
幾乎讓她窒息。冰冷的地磚寒意穿透褲子,她卻渾然不覺。所有的血液,所有的意識,
都朝著眼前這個蒼白如紙、蜷縮顫抖的人涌去。她伸出手,指尖抖得不成樣子,
想去碰他摳在柱子上、青筋暴起的手,想扳開他死死捂住唇、不讓聲音泄出的手掌,
那手上全是蜿蜒爬下的粘稠紅色。“周衍!你怎么了?你看著我!
告訴我這是怎么回……”她的聲音破碎不堪,恐懼像冰水從頭淋到腳?!皠e碰我!”猛地,
他用盡力氣甩開了她剛碰到他指節(jié)邊緣的手,聲音嘶啞至極,
卻帶著一種近乎野獸臨死前的威脅和決絕。他的臉終于從捂著的掌心和臂彎里抬起一點點,
朝向她。林染瞬間倒吸一口冷氣。那張臉蒼白得像一張被揉皺又攤開、再沒有一絲活氣的紙。
曾經明亮的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窩里,眼神渙散,瞳孔似乎都無法聚焦。嘴角、下巴,
乃至脖頸上,全是新鮮的、刺目的血跡。他看向她,眼神卻沒有焦點,
只剩下一種混雜著極度痛苦和更深層次恐懼的茫然。他像在努力辨認她,
又像是在辨認一個可怖的幻影。“周……衍?”她不敢再碰他,聲音抖得無法連成句子,
“你告訴我……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他的身體又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更多的血沫嗆了出來,沾污了本就狼狽的下頜。
、飽含絕望的微弱聲音回答:“病……家族遺傳病……”他的嘴角極其勉強地向上扯了一下,
想做出一個笑的表情,但線條扭曲,更像是痛苦痙攣中一次無力的抽動,
唇邊新涌出的鮮血讓那個“笑”顯得猙獰而詭異。“……愛上我的人,
最后……”他艱難地喘息著,胸腔起伏如同風箱,“……都不在了?!焙黹g被血堵住,
發(fā)出咕嚕的聲響,最后的字像是用盡氣力從喉管深處擠出來一樣,“……都……死了。
”那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無法言喻的重量,每一個音節(jié)都狠狠砸在林染的心上。
地鐵站冰冷的燈光下,他整個人如同浸泡在血泊之中,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蜷曲,
如同一把被徹底折斷的廢弓,被看不見的巨力所擠壓、摧毀。
“愛上我的人……都不在了……”他喘息的間隙艱難地重復,那聲音嘶啞,
每一個字都沾著血沫,“……都死了?!倍妓懒恕_@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
猛地把林染從僵死狀態(tài)燙醒。幾乎就在瞬間,
刻下的那些反字——“病灶開始蔓延”、“必須讓她恨我”——和眼前這個渾身是血的周衍,
轟然連接!不再是模糊的猜測,不再是自欺欺人的幻覺,所有殘忍的碎片瞬間拼合,
呈現(xiàn)出血淋淋的真相!她低頭,顫抖的手在口袋里瘋狂摸索,
指尖觸碰到那張冷硬且邊緣有些扎手的紙張——那張《情傷清除計劃風險知悉及同意書》。
“不??!”胸腔里爆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嘶啞尖利得幾乎劈開空氣。
她猛地將那張薄薄的紙從口袋里掏出,刺啦——!沒有絲毫猶豫,雙手死死攥住紙頁兩端,
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外一扯!裂帛般的聲音在地鐵站的嘈雜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決絕。
那份冰冷的、代表著徹底遺忘承諾的文件,在她手中瞬間碎裂成大大小小的白色紙屑!
它們在她指間紛紛揚揚地散開,飄落到沾著暗紅血污的冰冷地磚上。
她像甩脫什么骯臟詛咒一般,狠狠甩開最后一點粘連的紙片。“周衍!”她再次嘶喊出聲,
猛地撲過去,不再是試探,
而是用盡全力去扶他那因劇痛而無法直立、向地面緩緩傾倒的身體。這一次,他沒有推開她。
他的身體像瞬間被抽去了所有骨頭,沉重地、軟綿綿地向下墜去。
她拼盡全力也無法托住他全身的重量,只能死死架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整個人砸在地面。
那件沾滿暗紅色污跡的衣物觸手冰涼,
仿佛隔著布料都能感覺到他體內生命正在瘋狂流失的溫度。他的頭沉重地垂下來,
前額無力地抵著她的肩膀。林染咬住嘴唇,幾乎嘗到了血腥味。
恐慌像冰冷的蛇鉆入五臟六腑。她試圖調整支撐他的姿勢,雙腿彎曲用力,
想把他先放在冰涼的地面上緩一口氣。
“……咳……”他抵在她肩頭的臉突然痙攣般地猛抽一下,
壓抑不住地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大股溫熱粘稠的東西,
猛地噴濺在她的耳側、臉頰、頸側!那絕不是口水!她全身的汗毛都炸開了!
溫熱、帶著濃烈腥甜氣味的液體順著她的皮膚流下來。她沒有低頭看,
但身體已經先一步僵住,大腦嗡鳴一片,瞬間空白。“不許動!讓開!立刻后退!
”突然的厲喝如同炸雷,在她耳邊響起。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側面撞向她!
幾個穿著深灰色防護制服、戴著防爆頭盔看不清面孔的人,如同從天而降般,
強橫地插入了她和周衍之間!那個死死架住周衍身體的角度被強力撬開。
林染只覺得右臂劇痛,像被鐵鉗夾住一般向后狠狠一擰,
整個人身不由己地向后踉蹌著摔出去好幾步!“周衍!”她目眥欲裂,
不顧臂骨處傳來的鉆心疼痛,掙扎著還想往前撲去?!罢咀?!否則強制擊暈!
”冰冷強硬的威脅當頭砸下。黑洞洞、閃爍著微弱電芒的約束電流棒頂端,
已經直直指到了她的咽喉前,距離皮膚只有不到十公分!那噼啪作響的藍色電弧,
帶來皮膚微微發(fā)麻的刺感,以及濃烈危險的氣息。林染被迫剎住了身體的動作,
只能死死盯住那幾個人。他們穿著厚重的防護服,臉上覆蓋著嚴密的隔離面罩和目鏡,
動作利落得像設定好的程序,配合極其默契。
兩個高大的“清潔者”粗暴地架起幾乎失去意識、身體不斷往下癱軟的周衍。
他的頭無力地垂著,手臂也軟軟地被提拉著,腿拖在地面上。
他整個人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更多的血,順著他的嘴角、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砸開新的暗紅色印記?!澳銈兪钦l?!”林染的聲音尖利得如同裂帛,“放開他!
他需要去醫(yī)院!”領頭的那個“清潔者”,目鏡后冷酷的目光掃過林染的臉,
又迅速掠過地面上那些白色的碎紙屑和刺目的血跡。他的聲音透過面罩傳來,
帶著電子嗡鳴和金屬質感的冰冷:“高危傳染源已識別!目標人物:周衍,高危級別,
一級緊急拘禁收容規(guī)程!所有現(xiàn)場污染區(qū)域即刻封控!無關人員,立刻撤離!”傳染源?!
這個詞像冰冷的子彈一樣貫穿林染的大腦!“傳染什么?!”她嘶吼著,
不顧那幾乎戳到喉管的電流棒尖端的灼熱感,身體再次本能地向前傾,
“他剛才說這是遺傳??!”“謊言!”“清潔者”的聲音斬釘截鐵,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鄙夷,“溯洄公司全球健康數據庫已確認,
目標攜帶新型‘情感鏈合器源性’病株‘厄洛斯’(Eros),高危害高傳染特性!
接觸即高危!重復警告:無關人員,立刻后退撤離!
”另一個“清潔者”已經從裝備帶上取下一個罐狀儀器,
對著周衍咳血污染的地面和柱子噴出大量刺鼻的白色泡沫。泡沫迅速膨脹,
覆蓋了血跡和紙屑,也散發(fā)出更加濃重的化學氣味。
另外兩人則開始在地面鋪設黃色的隔離膠帶,封鎖林染剛剛和周衍所在的那個角落,
動作機械而高效。周衍被架在中間,頭低垂著,額前凌亂的發(fā)絲遮擋了半張臉,看不清表情。
只有偶爾身體一陣劇烈的抽搐和壓抑的咳嗽聲,證明他還殘留著一絲氣息。
他的一條腿甚至無力地拖在剛剛噴上的、仍膨脹著的泡沫里。“周衍!”林染心痛如絞,
聲音完全失控,“你看我!告訴他們不是!不是傳染?。∈沁z傳?。∧阏f?。?/p>
”他似乎聽見了她的呼喊。在劇烈的咳嗽間隙,他那顆沉重垂著的頭,
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側了過來。額發(fā)滑落開一點,露出了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透過散亂沾血的發(fā)絲,落在林染被淚水模糊的臉上。林染的呼吸驟然停滯。
在那雙深陷眼窩的瞳孔深處,此刻竟然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面對陌生包圍者的倉惶。
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近乎破碎的悲傷,像溺斃之人最后望見水面陽光時的絕望眷戀。
他望著她,仿佛要將她烙印進將熄的靈魂深處。那眼神沉重無比,
帶著無限的哀求和永訣的告別。隨即,一片更深的死寂淹沒了他眼中的情緒。
他的頭在巨大力量的拖拽下再次垂下,只留下那片荒蕪悲慟的驚鴻一瞥。“帶走!
”冷酷的命令聲響起。架著他的兩個“清潔者”動作迅速而統(tǒng)一,幾乎是將他抬離地面,
像搬運一件無生命的貨物,朝隔離帶外圍大步拖去。“不——!放開他!
”林染發(fā)出瀕死野獸般的厲叫,不管不顧地要沖上去。身體撞到冰冷堅固的隔離帶桿柱,
試圖強行撕開一個缺口撲向那些淹沒周衍的灰影!
一股無法抗拒的強大電流猛地從后背貫穿全身!
嗡——劇痛和肌肉的痙攣瞬間鎖住了她所有的動作!她眼前爆開一片耀眼的白光,
所有感官被瞬間燒斷!身體像一條被抽去了脊骨的魚,驟然失去了所有支撐,
重重地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砸在冰涼堅硬、覆蓋著白色泡沫的地面上。
刺鼻的消毒劑氣味猛地灌入鼻腔,嗆得她猛烈咳嗽起來,連帶引發(fā)了剛剛被重擊的后背痙攣。
世界在旋轉,光怪陸離的隧道頂燈扭曲成巨大的漩渦。
耳朵里灌滿了刺耳的警笛轟鳴(或許是地鐵,
……)、模糊變形的電子命令聲、人群隱約的驚叫和更遠處傳來清潔泡沫噴嘴發(fā)出的嘶嘶聲。
意識像被扔進滾筒洗衣機里的碎布片,不斷地被絞纏、撕扯、沉浮。“污染清除一級區(qū)域!
無關人員禁止進入!”“……該名女性已深度接觸污染源,
……”“……帶回公司……確保無泄露感染鏈……”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飄過她嗡嗡作響的耳膜。
冰冷的地磚散發(fā)著陣陣寒意,泡沫覆蓋區(qū)域殘留的化學藥劑濃烈刺鼻。
身體被粗暴地拉拽起來。
阻斷……”“……植入遺忘程序……”像金屬刮擦玻璃般刺耳的聲音碎片強行鉆入她的意識。
她猛地一掙!殘留的電擊麻痹感和劇烈的頭痛讓她幾乎無法思考,
但這個詞讓她像條件反射般爆發(fā)了抵抗:“不……記憶!不能……忘!
周衍……”嘶啞、破碎的聲音擠出喉嚨。緊接著,
一股濃重的藥水氣味的物體粗暴地覆蓋住了她的口鼻!所有掙扎的意念瞬間被強制熄滅了。
濃稠、腥甜的黑暗涌上來,吞噬了她僅存的一點意識。……頭很沉,
像灌滿了冰冷沉重的鉛水,每一次輕微的晃動都引發(fā)陣陣刺痛和眩暈。
指尖觸摸到的質地光滑冰涼,是一種昂貴的定制面料觸感。她掙扎著睜開一條縫隙。
眼前的景象帶著虛光晃動,漸漸聚焦。是頂燈,
一盞設計極其簡潔、由許多細長菱形玻璃切面構成的巨大頂燈。光線并不刺眼,
是柔和偏冷的白色,映照著整個房間——一個寬敞到過分的空間,極簡的未來風格,
幾乎沒有任何擺設,只有大片空白的墻面和深灰色的地板。冰冷、空曠、不像人住的地方。
她躺在一張巨大的圓床上,被子輕柔得像云朵,卻一點溫度都沒有。
林染嘗試著轉動僵硬的脖子,牽動著被電擊過的后背一陣陣地抽搐疼痛。
站的燈光、血、嘶喊……周衍被拖走時望過來的那雙眼睛……強烈的電流貫穿全身……周衍!
這個名字像針一樣扎進心里,她猛地就想坐起來!身體卻像被拆散重裝過一樣酸軟無力。
“林染女士,您醒了?”一個溫和、低沉的男聲在寂靜中響起。她如同驚弓之鳥,
身體不受控地一抖,循聲猛地望向門口的方向。那里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男人,
身材勻稱挺拔,穿著一身質感極佳的暗銀灰色休閑西裝。正是姜赫,她的前任記憶調制顧問。
他手里端著一杯清水,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程式化的微笑,朝她走過來。他的步伐很穩(wěn),
一步一步踩在深色的地板上?!案杏X如何?有沒有哪里特別不適?
您剛才在地鐵站受到了很大刺激和過度驚嚇,發(fā)生了短暫的意識脫聯(lián)。
”他把水杯輕輕放在寬大床邊的水晶底托上,語氣和表情都帶著一種經過精密計算的關切,
“來,喝點水,定定神?!绷秩镜哪抗馑浪泪斣谒樕希瑳]有碰那杯水。
她身體深處有某種東西在瘋狂地沸騰燃燒,暫時壓過了所有不適,聲音嘶啞緊繃:“他在哪?
”姜赫的笑容紋絲不動,連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沒變化一分:“您是指?”“周衍!
”林染幾乎是吼了出來,因為激動而牽動背部的肌肉,瞬間疼得她吸了口冷氣,
身體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她眼神里的銳利絲毫沒有減弱,“他被你們的人帶走了!
就在地鐵站!告訴我,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你們把他弄哪去了?”姜赫輕輕嘆了口氣,
那嘆息里揉著一絲無奈,一絲極其細微的惋惜感,
像是面對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或者陷于幻覺的病人?!傲秩九浚彼陨约又亓艘稽c語氣,
但依舊平穩(wěn),“我很理解您現(xiàn)在情緒的劇烈波動。您剛才在地鐵站接觸到的,
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因極端精神創(chuàng)傷誘發(fā)的集體幻覺。您所說的‘周衍’,
以及您所描述的現(xiàn)場情境,都并非真實發(fā)生。那只是您大腦在巨大情緒壓力下,
為了自我保護而產生的‘應激性集體虛構幻視’,一種群體層面的防御機制。
”他的目光變得更深沉,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悲憫:“您太痛苦了。您太無法接受失去的現(xiàn)實。
因此您的意識,與當時地鐵站內其他受到干擾的人員一起,臨時構建出了一個危險的幻影,
用以承載您無法化解的痛苦投射。
那個所謂的‘高危攜帶者’、那個所謂的‘血’、還有那些所謂的‘溯洄清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