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琉璃窗上,噼啪作響,像極了三年前我嫁入鎮(zhèn)北侯府那日的碎冰聲。
那時鑼鼓喧天,碎冰是吉兆,寓意「歲歲平安」。如今聽來,卻像是命運提前敲響的喪鐘,
冰冷刺骨,聲聲嘲弄。顧原的生辰宴擺在聽松閣。鎏金暖鍋里,我親手煨的鹿筋羹咕嘟作響,
濃郁的香氣裹著暖意彌漫開來——他去年冬獵歸府,凍得唇色青白,裹著狐裘縮在榻上,
曾啞著嗓子說:“婉婉這羹,最是暖身”?!昂顮斶€在書房?”我拂去袖口沾染的炭灰,
銅鏡里映出一張臉。再好的脂粉也蓋不住眼底的烏青,
那是無數(shù)個替他擔(dān)憂、替他籌謀的夜熬出來的痕跡。鏡中人影單薄,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
唯有那雙眼,深處還殘留著一星未熄的火苗,微弱卻固執(zhí)。侍女春墨端著醒酒湯進來,
聞言腳步一滯,欲言又止,
聲音低得像怕驚擾了這滿室的暖香:“柳姑娘……柳姑娘犯了頭風(fēng),
疼得厲害……侯爺……侯爺在喂藥。”指尖猛地刺進掌心!
尖銳的痛感瞬間壓過了心口翻涌的腥甜。柳如煙!他的好表妹!三日前才頂著侯夫人的名頭,
堂而皇之地收下江南鹽商進獻的萬兩孝敬!此刻她纏綿病榻的廂房,正是我母親臨終前,
握著我的手,氣息奄奄卻字字清晰指明要留給未來孫兒的東暖閣!那地方最是暖和向陽,
母親說,孩子住著身子骨才結(jié)實。暖鍋的熱氣熏騰上來,熏得眼眶陣陣發(fā)酸。
當(dāng)年他剿匪重傷,命懸一線,太醫(yī)束手。是我,拆賣了嫁妝里御賜的東珠,
星夜兼程請來南疆神醫(yī)。七天七夜,衣不解帶,熬得形銷骨立,才將他從閻王殿拽回來。
他睜開眼,第一句話便是攥著我的手,聲音虛弱卻清晰:“婉婉在,我便心安。
”心安……我低低咀嚼著這兩個字,舌尖嘗到一片苦澀。如今他的心安,
早系在了別人腕間那串殷紅如血的珊瑚鏈上——那是我嫁妝庫房里,
登記在冊卻憑空消失的南海貢品!我甚至能想象柳如煙如何嬌聲軟語,
他便如何親手為她戴上。叮——一聲極其輕微的金屬刮擦聲,細若游絲,卻被死寂放大。
一封薄薄的、沒有任何署名的信箋,從門縫底下悄然滑入,落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像一片不祥的落葉。心頭猛地一跳。一種近乎本能的寒意順著脊椎竄上。我俯身拾起,
指尖冰涼。展開的剎那,滾燙的羹湯失手潑濕了裙裾,灼熱的濕意緊貼肌膚,
卻絲毫感覺不到暖——泛黃的紙張,熟悉的字跡力透紙背,
帶著主人一貫的沉穩(wěn)冷冽:此生唯與柳如煙締同心。落款處,是顧原的私印。而日期,
赫然竟是他娶我前一個月!紙角下方,一枚小小的、獨特的朱砂押,
形如并蒂蓮纏繞著毒蛛——那是柳氏家族秘不外傳的印記!像一張淬了劇毒的蛛網(wǎng),
瞬間纏住了我的心臟,猛地收緊!窒息般的劇痛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凍僵了。原來如此。
原來那場轟動京城的盛大迎娶,那鳳冠霞帔下的十里紅妝,
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統(tǒng)統(tǒng)都是精心編織的謊言!他求娶謝氏嫡女,
不過是為他心尖上的柳如煙,豎起一道抵擋明槍暗箭的華麗盾牌!而我謝婉,
就是那塊最昂貴、最愚蠢的擋箭牌!風(fēng)雪卷著刺骨的寒意,猛地撞開了厚重的門扉。
顧原裹挾著一身寒氣闖入,玄色大氅上沾滿了柳如煙慣用的、甜膩到發(fā)齁的蘇合香。
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堵在門口,目光如冰刃,凌厲地掃過滿地狼藉的羹湯、失魂落魄的我,
最終定格在我手中緊攥的紙張上。那雙曾讓我沉溺的深邃眼眸里,
瞬間掠過一絲極其罕見的驚怒。他大步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
幾乎要捏碎骨頭,聲音低沉壓抑,帶著山雨欲來的風(fēng)暴:“謝婉!你又在鬧什么?!”鬧?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笑,干澀,嘶啞,像是破舊的風(fēng)箱。那笑聲越來越大,
帶著無盡的悲涼和瘋狂。積壓了三年的委屈、隱忍、付出與此刻真相撕裂的劇痛,
如同火山般轟然噴發(fā)!我猛地抬手,將那張揉皺的、象征著我所有愚蠢和恥辱的婚書碎片,
狠狠砸向他那張俊美卻虛偽的臉!顧原!你看清楚!好好看看你寫的同心契!
雪片般的紙屑紛紛揚揚,砸在他臉上,落在他肩頭。他猝不及防,下意識地閉了下眼,
再睜開時,瞳仁驟然緊縮!那里面,終于不再是冷漠、不耐,
而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的、近乎失態(tài)的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誰給你的?!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攥著我手腕的力道幾乎要嵌入我的血肉。
他死死盯著那些碎片,仿佛要透過它們看穿背后的操縱者?!罢l給的,重要嗎?
”我看著他驟變的臉色,心頭的寒冰卻凝得更厚,那點殘余的火苗被這徹骨的真相徹底澆熄,
只剩下冰冷的灰燼?!霸瓉砗顮斏焚M苦心,求娶我謝氏女,不過是為了替你的心上人柳如煙,
擋盡這世間的明槍暗箭??!”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從我齒縫間擠出。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抽出被他緊握的手腕。那只曾被他無數(shù)次溫柔執(zhí)起,
親手戴上發(fā)簪的手腕,此刻只覺得骯臟無比。與此同時,
我毫不猶豫地拔下頭頂那支金鑲玉的并蒂蓮發(fā)簪——那是我們定情之物,他曾親手為我綰發(fā),
說愿如蓮花,永結(jié)同心。啪嗒!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響徹寂靜的聽松閣。
玉簪摔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應(yīng)聲斷成兩截。精巧的簪頭,那朵象征恩愛纏綿的并蒂蓮,
從中裂開,露出了里面中空的管芯——一小撮早已干涸凝固的、泛著詭異青灰色的粉末,
赫然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下!滿室死寂。連炭火燃燒的噼啪聲都消失了。
暖鍋的熱氣兀自升騰,卻再也驅(qū)不散這瞬間凍結(jié)的空氣。
顧原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管芯里的粉末上,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
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天雷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他送我的定情信物,
日日插在我發(fā)間的簪子……竟是一個隨時能取我性命的兇器!那所謂的同心,從一開始,
就浸滿了殺意!
我看著他那張瞬間褪盡所有從容、只剩下巨大震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狼狽的臉,
心底最后一絲殘存的、可笑的溫情,終于徹底化為齏粉。冰冷的恨意,
如同藤蔓般纏繞住心臟,瘋狂滋長。————凜冽的風(fēng)雪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瘋狂顛簸,每一次劇烈的晃動都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震碎。
車簾被狂風(fēng)卷起,外面是深不見底的斷崖深淵,漆黑一片,如同巨獸張開的猙獰大口。
“侯爺!前面是斷崖!剎不住了!”車夫絕望的嘶吼被風(fēng)雪撕扯得破碎不堪。
就在馬車失控般沖向斷裂崖欄的瞬間,我清晰地聽見前方顧原那輛車上,
傳來他撕心裂肺、飽含驚懼的吼叫:如煙——小心!??!」聲音穿透風(fēng)雪,
精準(zhǔn)地刺入我的耳膜。那里面蘊含的焦灼、恐懼、不顧一切,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早已冰冷的心上。原來,在生死關(guān)頭,他本能呼喚的,從來都不是婉婉。也好。
冰河吞沒車廂的刺骨寒意,瞬間包裹全身,那極致的冰冷反而像一盆冰水,
澆滅了我最后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讓我的頭腦清醒得可怕。
冰冷的河水瘋狂涌入鼻腔、口腔,窒息感襲來,我卻奇異地想笑。他永遠不會知道,
那封讓他瞬間失態(tài)的婚書,是我用整整三簍價值連城的南海珠,秘密尋訪到前朝仿造圣手,
耗時半月精心炮制的仿品!而真正的、蓋著柳氏秘押的婚書真跡,
此刻正安然躺在慈寧宮太后的紫檀木案頭。那薄薄一張紙,足夠讓整個柳氏家族萬劫不復(fù),
流放三千里!水淹沒頂,死亡的黑暗迅速籠罩。就在意識即將沉淪的剎那,
腕間那串毫不起眼的、刻著古樸紋路的銀鈴,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突然發(fā)出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穿透水波的震動嗡鳴!這是……信號。
早已蟄伏在冰河之下的死士,如同最敏捷的鬼影,破開冰層與渾濁的河水,
精準(zhǔn)地抓住了我下沉的身體。鋒利的匕首割斷我繁復(fù)累贅的衣袍一角,
迅速裹住一具早已備好的、體型與我相仿的女尸,
任由那團沉重的“替代品”帶著我的外衣碎片,沉入幽深冰冷的河底淤泥。
咳咳咳……被拖上冰窟,接觸到刺骨空氣的瞬間,我劇烈地嗆咳起來,肺里火燒火燎。
刺骨的寒冷讓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夫人!同樣濕透、凍得嘴唇發(fā)紫的春墨撲過來,
用厚厚的裘氅緊緊裹住我,眼淚混合著冰水滾落,
按您的計劃……侯府那邊……三日后發(fā)喪……她聲音哽咽,
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恐懼和對我處境的擔(dān)憂??奘裁??我咽下她遞來的滾燙姜湯,
辛辣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勉強驅(qū)散了一絲寒意。目光投向春墨帶來的銅鏡,
里面映出一張蒼白如鬼、毫無血色的臉。我拿起胭脂,沾了沾,一點點,
極其緩慢地涂抹在臉頰、唇瓣上。鏡中那張死氣沉沉的臉,隨著胭脂的暈染,
如同被注入了妖異的生命力,重新變得生動起來,只是那雙眼睛,再無半分暖意,
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該哭的……我看著鏡中陌生的自己,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淬毒的鋒芒,是鎮(zhèn)北侯府。三日后,鎮(zhèn)北侯府。靈堂。
慘白的幡布在穿堂風(fēng)中獵獵翻飛,如同招魂的鬼手。粗劣的松木棺材停在堂中,
散發(fā)著新漆和死亡混合的怪異氣味??諝庵袕浡鴿庵氐募堝X灰燼和劣質(zhì)香燭的味道。
顧原一身素縞,踉蹌著撲到棺木前。他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狼狽,胡茬凌亂,眼窩深陷,
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那模樣,竟比前世被敵軍圍困絕境時更加失魂落魄。他顫抖著手,
撫過棺中那具被河水泡得腫脹變形、面目全非的我的臉,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小心翼翼。
忽然,他的手指猛地頓?。∠袷前l(fā)現(xiàn)了什么難以置信的東西,他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
近乎瘋魔地一把撕開尸體胸前的衣襟——鎖骨下方,
那顆他曾無數(shù)次親吻、戲稱為朱砂痣的隱秘位置,本該是印記的地方,
此刻赫然橫亙著一道猙獰扭曲的陳舊刀疤!位置、形狀,與他記憶中的那顆痣,天差地別!
不是她……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隨即猛地抬起頭,
血紅的眼珠像淬了毒的釘子,死死釘在一旁同樣一身素服、臉色慘白如紙的柳如煙臉上,
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咆哮:柳如煙!你昨日在河邊,
是不是親口說——親眼看見她戴著那串珊瑚鏈墜河的?!鏈子呢?!
柳如煙被他可怖的眼神嚇得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嘴唇翕動著,
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無法掩飾的慌亂和心虛。
好妹妹……我在靈堂角落的陰影里,無聲地勾起唇角。
你終究還是貪了那串價值連城的貢品珊瑚鏈。這份貪婪,成了釘死你謊言的最后一顆釘子。
趁著靈堂因顧原的失控和柳如煙的失措而陷入混亂,我悄無聲息地從角門閃身離開。
厚重的門扉即將合攏的瞬間,我最后回望了一眼。風(fēng)雪漫天。顧原正像瘋了一樣,
徒手挖掘著冰封堅硬的河面。玄色的鶴氅早已被雪水污泥浸透,
十指被鋒利的冰碴割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在皚皚白雪上拖出一道道刺目蜿蜒的猩紅痕跡,
像極了我們大婚那日,鋪滿了整個長街的、灼灼盛放的榴花。那曾象征熱烈與喜慶的顏色,
如今看來,只余下諷刺的殘酷和血腥。————揚州。鹽市開埠日。巨大的碼頭人頭攢動,
喧囂鼎沸??諝庵袕浡绦鹊暮oL(fēng)、汗味和一種名為財富的躁動氣息。
來自各地的鹽商巨賈、牙行掮客、官府胥吏,匯聚一堂,
目光如鷹隼般逡巡著這流淌白銀的盛宴。新任皇商謝九娘子的鹽臺位置極佳。
一身利落的鴉青色勁裝,發(fā)髻高挽,只斜插一支簡潔的白玉簪,面覆輕紗,
唯露出一雙沉靜如深湖的眼眸。我執(zhí)起那柄象征公平與權(quán)力的玉秤,姿態(tài)從容,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嘈雜:官鹽,上品,三兩雪花紋銀一石。三兩?!
對面體態(tài)臃腫、滿面油光的總商吳德才嗤笑一聲,綠豆小眼里滿是不屑與輕蔑。
他猛地抓起臺上一袋標(biāo)著「謝」字的鹽,粗魯?shù)叵品诘?!“小娘子怕是沒睡醒吧?
這成色也敢叫上品?三兩?不如回家繡花去!”細白如雪的鹽粒嘩啦啦灑落一地。
就在鹽粒接觸濕潤青石板的瞬間,異變陡生!嗤嗤嗤——一陣細密刺耳的聲音響起,
青石板上竟騰起一層詭異的白色泡沫,如同滾水沸騰!硝石!鹽里摻了硝石!會吃死人的!
圍觀人群中不乏識貨的行家,頓時爆發(fā)出驚恐的嘩然!
指責(zé)、怒罵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吳德才身上。我冷眼看著他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再轉(zhuǎn)青,
如同開了染坊。不疾不徐地拿起手邊那本封皮暗沉、內(nèi)頁卻字跡清晰的鴉青賬冊,
指尖輕輕點在一處墨痕尤新的記錄上,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如刀:永昌三年,臘月十八。
吳總商轄下鹽倉『豐裕號』,往官鹽摻入硝石三百斤,分銷江淮六縣,
致三百七十六戶平民腹絞痛,死十七人。今朝開埠,故技重施……我抬起眼,
目光如冰錐刺向他,“吳大人,是嫌當(dāng)年打點得夠干凈,還是覺得我謝九,好欺?
”話音未落,鐵甲鏗鏘!早已埋伏在側(cè)的靖王府衛(wèi)兵如狼似虎,瞬間沖出,